第92章 太原城下(中)(1/2)
五月初十,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太原城东南的汾河上,三十艘改装过的平底船正悄然下水。这些船原本是渡口摆渡用的,现在船舷加装了木板护盾,船头包了铁皮,每艘船上载着二十名精兵——都是水性好、敢拼命的汉子。
带队的是雷豹。他蹲在第一条船的船头,嘴里咬着短刀,眼睛死死盯着对岸黑魆魆的城墙轮廓。昨夜四门佯攻搞得守军一夜未眠,按照大帅的判断,现在正是守军最疲惫的时候。
“豹哥,”身后的老兵低声问,“咱们真能从水路摸上去?”
“试试才知道。”雷豹啐了一口,“大帅说了,太原城防有个弱点——东南角的城墙离河最近,只有三十丈。只要咱们能冲到墙根下,架上云梯……”
他没说完,但意思都懂。水路偷袭,自古以来就是破城的奇招。但汾河水流湍急,守军不可能没有防备。
船队悄无声息地划过河面。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微弱的星光映在河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银。距离对岸还有百丈时,雷豹忽然抬手示意停船。
“有动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寂静中,能听见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远处城头隐约的梆子声,还有……金属摩擦的轻响。
“是铁索。”雷豹脸色一变,“他们在河里拉了铁索!”
话音刚落,前方水面哗啦一声,一条碗口粗的铁链猛地从水中竖起,在星光下泛着寒光。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十条铁索横亘河面,像一道水上栅栏。
“退!快退!”雷豹急喝。
但已经来不及了。城头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把河面照得通明。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头传来:
“沈正阳!这等小伎俩,也想瞒过本督?!”
是孙传庭。他站在东南角楼上,身旁站着周遇吉,两人都披甲执剑。
“放箭!”
箭雨倾盆而下。改装过的平底船虽然有护盾,但箭矢太多太密,不断有士兵中箭落水。惨叫声、落水声、箭矢钉入木板的咄咄声混成一片。
雷豹挥舞大刀拨开箭矢,嘶声大吼:“撤!全体后撤!”
船队狼狈地调头。但铁索拦住了退路,船撞在铁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更要命的是,河对岸也亮起了火把——青鸾军的接应部队见势不妙,正准备强渡救援。
“别过来!”雷豹朝对岸大喊,“有埋伏!”
话音刚落,城头传来一阵机括转动的嘎吱声。雷豹抬头,看见几十架床弩被推上垛口,弩箭有人臂粗细,箭镞闪着寒光。
“放!”
嗡——!
床弩齐射的声响低沉而恐怖。弩箭穿透船舷,贯穿人体,甚至把整条船钉在水面上。雷豹所在的船被三支弩箭击中,船身开始倾斜。
“跳船!”他咬牙下令。
士兵们纷纷跳入河中。五月的汾河水还很冷,激得人浑身打颤。更要命的是,河底居然还埋了铁蒺藜——这是孙传庭从西安之战学来的,现在原样奉还。
雷豹腿上中了一蒺藜,疼得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着刀,拖着伤腿往对岸游。身边不断有士兵沉下去,有的被箭射中,有的被铁蒺藜刺穿,有的只是体力不支。
等他终于游到对岸时,带出去的六百人,只剩不到两百。
沈正阳站在岸边,看着这些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的士兵,脸色铁青。
“大帅……”雷豹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末将……末将无能……”
“起来。”沈正阳扶起他,“不是你的错。是我低估了孙传庭。”
他望向对岸。城头火把通明,孙传庭的身影在火光中挺立,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石像。
“传令,”沈正阳缓缓道,“今日休战。厚葬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同一时刻,太原城头。
周遇吉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尸体和破船,长长松了口气:“大人神机妙算,贼军果然走水路偷袭。”
孙传庭却没有喜色。他望着对岸正在收殓尸体的青鸾军,眉头紧锁:“沈正阳不会善罢甘休。这次试探失败,下次只会更狠。”
“可咱们守住了啊!”一个年轻军官兴奋地说,“歼敌四百,自损不足五十!这是大捷!”
孙传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腊月的风:“大捷?用四百条命换来的一时喘息,也叫大捷?”
年轻军官愣住了。
“你们记住,”孙传庭的声音在晨风中传开,“守城不是杀人游戏。每多守一天,城中就多消耗一天粮食,百姓就多受一天苦。今天杀了四百,明天沈正阳会派四千、四万来。我们……能杀多少?”
城头一片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青鸾军营中隐约传来的哀乐——他们在为阵亡者送行。
周遇吉低声问:“大人,那咱们……”
“继续守。”孙传庭转身,望向城内。天快亮了,城中开始有炊烟升起,但稀稀拉拉,像垂死者的呼吸,“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守。”
他走下城墙,回到巡抚衙门。亲兵端来早饭——一碗稀粥,两个杂面馍。孙传庭端起粥碗,忽然问:“百姓现在吃什么?”
亲兵迟疑了一下:“回大人……城东的粥厂,已经改成三天放一次粥了。听说……听说有人开始吃树皮。”
孙传庭的手抖了一下,粥洒出来一些。他放下碗,再也吃不下。
“大人,”幕僚轻声劝道,“您得保重身体。您要是倒了,太原就真完了。”
“我保重身体,百姓就能吃饱吗?”孙传庭惨笑,“城外有十万大军围着,城内粮仓一天天见底。我这身体,保重又有什么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太原城的街巷,曾经车水马龙,如今萧条冷清。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巷口玩耍,玩的是“官兵抓贼”——可这城里,谁是官兵,谁是贼呢?
“周遇吉,”他忽然说,“你去统计一下,城中还有多少存粮。从今天起,所有官员、将领,口粮减半。省下来的,分给百姓。”
“大人,这……”
“照做。”孙传庭的语气不容置疑,“城破之日,你我都是死。既然如此,死前少做点孽吧。”
五月十一至十三日,沈正阳开始了真正的疲敌之计。
白天,青鸾军轮番到城下骂阵。不是简单的辱骂,而是有针对性的攻心:
“太原的弟兄们!你们知道西安的百姓现在过什么日子吗?三年不纳粮!孩子能上学堂,老人能领救济!”
“孙传庭给你们吃什么?稀粥!树皮!我们大帅说了,开城者,每人发米三斗,肉三斤!”
“朝廷早就放弃你们了!洪承畴在河南,崇祯在北京,谁管你们死活?”
城头守军起初还回骂,后来渐渐沉默。有人偷偷往下看,看那些青鸾军士兵——他们脸色红润,盔甲鲜明,和城头这些面黄肌瘦的同伴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晚上,疲敌升级。青鸾军分成数十股,每股百人,轮番骚扰。他们不攻城,只是敲锣打鼓,呐喊放箭,做出攻城的架势。守军一紧张,全员上墙戒备,他们又撤了。等守军刚松口气,另一股又来了。
如此往复,日夜不休。
五月十四日凌晨,王二狗靠在西门垛口后,眼皮重得像挂了铅。他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白天要守城,晚上要防骚扰,整个人昏昏沉沉。
“二狗,醒醒!”同伍的老兵推他,“好像又来了……”
王二狗勉强睁开眼。城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有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他抓起弓,手却抖得厉害——不是怕,是累。
“放箭!快放箭!”军官嘶声大喊。
守军胡乱朝黑暗中放箭。箭矢嗖嗖飞出去,却听不到任何中箭的惨叫。等箭放完了,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娘的……”老兵骂了一句,“又是虚张声势。”
王二狗重新坐下,背靠冰冷的墙砖。他想起老家泽州,想起娘做的莜面栲栳栳,想起妹妹扎的红头绳……那些画面越来越模糊,像隔着一层雾。
“狗子,”老兵忽然低声说,“你说……咱们真守得住吗?”
王二狗没回答。他不敢想这个问题。他是兵,吃粮当兵,长官让守就得守。至于守不守得住……那是大人物们考虑的事。
“我听说,”老兵的声音更低了,“城南李老爷家,昨天夜里偷偷用绳子往下吊人,想逃出去,被孙大人抓了,全家砍头……”
王二狗打了个寒颤。逃也是死,守也是死。这太原城,真成了坟墓。
天快亮时,骚扰终于停了。王二狗刚想眯一会儿,号角声又响了——青鸾军开始晨练了。对岸传来整齐的操练声、口号声,还有饭香飘过来,是肉汤的味道。
王二狗吞了口唾沫。他上一次吃肉,还是过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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