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山河新局(中)(2/2)
那是南宫家的商队——三十辆大车,载满布匹、药材、铁器,从西安来汉中。护卫只有百来人,却在褒斜道狭窄处遇上了三百多土匪。按常理,这该是场屠杀。
但南宫家的护卫不一样。他们不是寻常镖师,是跟着南宫雪打过仗的老兵。更惊人的是,车队里居然有五门虎蹲炮——虽然是小炮,但架在车顶一轮齐射,就把土匪打懵了。
王铮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土匪死了五十多,剩下的逃进深山。商队只伤了七人,无一死亡。
“王将军,”商队管事迎上来,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在下南宫禄,奉我家小姐之命,送物资来汉中。”
王铮下马,看着那些大车:“南宫校尉……有心了。”
“小姐说了,汉中初定,百废待兴。这些布匹可做寒衣,药材可治疫病,铁器可打农具。”南宫禄顿了顿,“还有,小姐让在下转告将军——新政虽好,但需武力为后盾。汉中四塞之地,土匪横行,不清剿干净,什么令都是空文。”
王铮点头:“本将明白。敢问南宫管事,可知这股土匪的底细?”
“问过了俘虏,”南宫禄压低声音,“不是寻常土匪,是溃兵。孙传庭兵败后,不少溃兵逃入秦岭,聚众为匪。这股还算小的,听说太白山那边,有一股上千人的。”
王铮脸色凝重。他只有八千兵马,要守汉中十县,要屯田,要练兵,还要剿匪……捉襟见肘。
“将军不必忧心,”南宫禄似乎看出他的难处,“小姐说了,南宫家在陕南有三十多处货栈,每处可出护商队五十人。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人,虽不是正规军,但剿匪足够。只要将军下令,随时听调。”
王铮愣住了。私兵?这不合规矩。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哪有什么规矩。能剿匪安民,就是好规矩。
“那就有劳了。”他抱拳道,“但有一条——剿匪所得,七成归公,三成自留。不得滥杀,不得扰民。”
“得令!”南宫禄行了个军礼,竟有模有样。
二月初十,汉中城西的荒地上,起了一座奇怪的院子。
院子很大,有三十多间屋,却不是住宅,也不是衙门。门口挂着匾,上书三个大字:惠民医局。
这是寇连善的主意。他说乱世之中,疫病比刀兵更杀人。汉中流民聚集,若不防病,一旦瘟疫爆发,前功尽弃。
但建医院容易,找大夫难。汉中稍有名望的大夫,都被大户请去做私家郎中,谁愿意来这“惠民医局”伺候穷苦人?
寇连善的办法很简单——请不来,就“请”。
二月初八,他带着衙役去了城南薛神医家。薛神医今年七十有三,是汉中第一号名医,祖上三代御医。李慕堂生病请他,要八抬大轿;刘老爷请他,要预付百两。
“薛老先生,”寇连善恭恭敬敬行礼,“在下想请老先生出山,主持惠民医局。”
薛神医眼皮都没抬:“老夫年事已高,不堪劳累。寇大人另请高明吧。”
“若老先生不愿主持,可否每月坐诊三日?薪俸从优。”
“三日?”薛神医冷笑,“寇大人,老夫出诊一日,诊金五十两。大人出得起吗?”
寇连善沉默了。他出不起。府库空虚,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但他有别的办法。
“薛老先生,”他缓缓道,“崇祯六年,令郎薛平在西安行医,因用错药治死了一个富商之子,被判斩监候。是令婿花了五千两银子,买通按察使,改判流放。可有此事?”
薛神医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老先生心里清楚。”寇连善从袖中取出一卷案牍,“按察使去年被朝廷查处,这份供词已经送到西安。大帅的意思是,往事不究。但若老先生愿为惠民医局出力,这事就永远封存。”
威逼。赤裸裸的威逼。
薛神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寇连善:“你……你这狗官!与土匪何异!”
“土匪害民,本官救民。”寇连善面不改色,“老先生选吧。是去医局坐诊,还是让令郎的旧案重审?”
薛神医跌坐在太师椅上,老泪纵横。良久,终于点头。
二月初十,惠民医局开张。薛神医坐在正堂,面前排着长队。第一个病人是个老农,手上生疮流脓,臭不可闻。要在往日,薛神医看都不会看一眼。但今日,他只能忍着恶心,仔细诊治。
寇连善站在门外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副手小声问:“大人,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寇连善摇头,“你知道去年汉中死了多少人吗?光是伤寒就死了三千。那些都是穷苦人,请不起郎中,买不起药,只能等死。薛神医一年救一百个富人,我逼他救一千个穷人,哪个过分?”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初春的阳光下有些佝偻。
医局里,薛神医看完第十个病人时,忽然停下了。那是个孩子,高烧不退,身上长满红疹。他认得这病——麻疹,穷人孩子常得,十死三四。
他开完药方,看着孩子母亲千恩万谢地离开,忽然问学徒:“今日看了几个了?”
“十七个。”
“哦。”薛神医端起茶碗,茶已凉了。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刚学医时,师父说:“医者仁心,当救死扶伤,不论贵贱。”
什么时候开始,他只给富人看病了呢?
“明天……”他放下茶碗,“早点开门。”
二月十五,汉中府衙收到西安急报。
王铮和寇连善一起看的信。信是沈正阳亲笔,只有一页纸,但内容惊人。
“建虏第三次入塞,已破长城。卢象升战死,洪承畴被急调回京。中原空虚,张献忠破襄阳,李自成围开封。朝廷自顾不暇,此乃天赐良机。”
“命:王铮部固守汉中,操练兵马,广积粮草。开春后,待潼关出兵,东西呼应,共取四川。”
“新政须坚定不移。陕甘已行《专利令》《盈利税法》,汉中可为试点。遇阻则破阻,遇难则克难。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信的最后,有一行小字:“苏大柱葬于剑阁。墓碑无名,只刻‘兄弟’二字。勿念。”
王铮放下信,久久不语。寇连善轻声道:“大帅这是要……取天下了。”
“早就开始了。”王铮走到窗前,窗外汉中城炊烟袅袅,那是新安置的流民在生火做饭,“只是从前是求生,现在是争鼎。”
“将军觉得,能成吗?”
王铮没有回答。他看着那些炊烟,想起七年前在榆林,沈正阳带着十八个弟兄杀出重围时说的话:“这世道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自己打出一个活路来。”
如今,活路有了。但路的前方,是更血腥的战场,更艰难的抉择。
“寇大人,”他忽然转身,“你说,咱们做的这些——分田、剿匪、建医院、行新政——是为了什么?”
寇连善想了想:“为了百姓能活。”
“对。”王铮点头,“只要这个初心不变,路就不会走错。至于成不成……尽人事,听天命。”
窗外,夕阳西下,汉中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这座饱经战乱的城市,终于有了一丝安宁的气息。
但两人都知道,这安宁,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春天的汉中,万物复苏。而整个天下,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