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火后余波,牌外有牌(1/2)
那张无形的棋盘,远比太湖的水域更为广阔——水面浮着薄薄一层灰烬油膜,折射出诡谲的虹彩,风过时泛起细密如鳞的涟漪,却听不见一丝水声,仿佛整片湖面正屏息凝神;其上的杀机,也比任何暗礁漩涡都更加致命,沉在水底的断桩边缘泛着青黑锈迹,像咬紧的牙关。
老周从未想过,胸前这枚沉甸甸的黄铜令牌,既是荣耀,也是一道无形的考题——铜面被体温焐出微潮的暖意,边缘已磨得发亮,每一次呼吸起伏,它都轻轻抵住锁骨,带着金属微涩的凉与旧汗浸润后的微咸气息。
佩戴“河巡令”的第三日,他意气风发,率领着一支由七八条小船组成的巡逻队,在胥口一带的河道上昂首航行。
往日里对他颐指气使的商船管事,如今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拱手称一声“周头儿”,袖口掠过鼻尖时,还带着陈年桐油与新焙茶末混杂的微苦香气。
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时常泛起一丝不真实的笑意——笑纹牵动颧骨时,干裂的嘴角微微刺痒,像有细沙卡在皴裂的皮缝里。
船队行至一处早已废弃的野渡口,老周眼尖,一眼瞥见岸边嶙峋的石缝间,似乎卡着一抹黄铜色:黯哑、钝滞,在斜照的夕光里泛不出半点反光,倒像一块被水泡胀的朽木。
他心生警惕,命人靠岸,亲自攀上湿滑的青石——苔藓腻滑如涂了猪油,指尖刚一按上,便沁出微腥的冷湿;石面冰凉刺骨,寒气顺着指节直钻进腕骨。
拨开丛生的杂草,一股浓重的腐叶与淤泥发酵的土腥气扑面而来;一枚残缺的铜牌赫然在目——边缘参差如犬齿,断口处露出暗红铜芯,摸上去粗粝扎手,像蹭过砂纸。
它的样式、大小,竟与自己胸前的河巡令别无二致。
老周心头一紧,翻过背面,一行用利器划出的暗记让他瞳孔骤缩——戊字七号。
刻痕深而歪斜,刀锋在铜面上拖拽出毛刺,指尖抚过时,刮得指甲微微发颤;这不是朝廷颁发的编号!
他清楚地记得,所有正式河巡令的编号都由官坊统一阳刻,绝无这般粗糙的私刻痕迹——那阳文凸起圆润如珠,指尖一捻便知分量;而眼前这道刻痕,却像用烧红的铁丝硬烫出来,带着一股焦糊铜腥味。
这是伪牌,是有人在模仿陛下的新政!
他当即将铜牌揣入怀中,铜片紧贴胸口,冰冷坚硬,激得皮肤瞬间绷紧起栗;转身正欲召集人手上报,却被两名刚加入巡逻队不久的年轻船工拦住了去路。
“周头儿,您这是捡到啥宝贝了?”其中一人嬉皮笑脸地问,说话时喷出的热气裹着隔夜鱼鲞的咸腥。
另一人则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周头儿,您瞧,我们昨夜也得了牌。”
那铜片在暮色里泛着贼亮的油光,顶上穿了根一模一样的红绳,可绳结处还沾着未干的汗渍与一点灰白皮屑;送信的人说,咱们是陛下信得过的人,先替官府做事,等下一批名录下来,就给咱们补上。”
老周定睛看去,那是一枚光溜溜的黄铜片,除了顶上穿了根一模一样的红绳,正反两面竟一个字都没有——铜面被摩挲得过于光滑,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像一张被水泡皱的旧契纸。
他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问道:“还有谁有这东西?”
那两名船工对视一眼,嘿嘿一笑,笑声干涩如枯苇擦过石岸:“多了去了!现在码头上都传开了,说陛下心善,只要肯出力,人人有份。这叫‘无字天牌’,拿在手里,心里踏实!”
老周攥紧了怀里那枚刻着“戊字七号”的残牌,铜棱硌进掌心,一阵尖锐的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耳道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骨内轻轻刮擦。
踏实?
这分明是往一锅滚油里掺沙子!
敌人的手,已经伸到了他们的心窝里。
与此同时,江心一处开阔的水域,柳七姐正亲自操练着她新组建的“女子河巡队”。
三百船娘褪去了往日的野性,换上了统一的劲装,在她的号令下演练着协同行船的阵法——粗布衣料摩擦发出沙沙声,桨梢击水溅起的水珠带着清冽咸气,甩在脸上微凉刺肤。
然而,她锐利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整齐的船阵上,而是不着痕迹地扫过队尾三名新入队的女子。
其中一人,曾是“玉衡会”最得力的传令兵,对太湖水道了如指掌;另一人,听说是陆延某个族亲的远支,家破人亡后流落至此;而第三人,在火攻当夜的行踪一片空白,只说是被大火吓昏,醒来时已在岸上——她左袖口熏着一缕极淡的焦布味,可发梢却干爽得没有半点烟痕。
这三人的来历,像三根细小的刺,扎在柳七姐心头,又痒又闷,仿佛有蚁群在皮下缓缓爬行。
“都停下!”她长鞭一甩,在水面炸开一朵清脆的浪花——“啪!”声如裂帛,震得人耳膜微颤,水珠四溅,凉意沁入颈后汗毛。
“白日操练,不过是花架子。咱们守江人,靠的是夜里的眼睛!今夜,便教你们‘夜航辨水纹’之术!”
入夜,月上中天,银辉洒满江面,粼粼波光如碎银抖动;江风裹着水汽拂来,带着芦苇根茎被踩断后渗出的微甜青汁气。
柳七姐将所有人带到一处水流复杂的岔口,命她们依次上前,借着月光判断水下暗流的走向与潮水的涨落——水声忽缓忽急,像老人喉间滚动的痰音;水面浮萍被暗流推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蚕食桑叶。
轮到那三名存疑的女子时,柳七姐看似随意地背过身去,耳朵却像猫一般竖起——她听见左侧那人呼吸略快,右手指甲无意识刮擦着船帮,发出“吱…吱…”的轻响;中间那人喉结上下滑动,吞咽声干涩如咽沙;而第三人,静得异常,连衣料摩擦声都消失了,只有江风穿过她耳后碎发时,带起一丝几不可闻的、类似竹哨漏气的“嘶”音。
她听着三人报出的水文判断,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雪亮。
那名玉衡会旧部和陆延的族亲,两人所报的潮向与实际恰恰相反,她们企图用错误的讯息来误导可能的夜航船只。
“拿下!”柳七姐猛然回身,长鞭如电,瞬间卷住两人的手腕——鞭梢缠上皮肉时,传来皮革与汗液黏连的“噗”一声闷响。
亲信一拥而上,将惊慌失措的二人死死按在甲板上,粗粝的桐油木纹硌着脸颊,咸腥汗味与铁锈味混作一团。
“说!谁派你们来的?”柳七姐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尾音却压得极低,像冰层下暗涌的水声。
起初两人还嘴硬,但在柳七姐令人胆寒的审讯手段下,很快便精神崩溃,吐露了实情。
“是……是陆先生……陆先生在火烧浮寨前,便秘密打造了四十枚‘影牌’,专授那些潜伏在各处水寨、码头的旧部水民。他说……他说曹髦能授牌,他也能授。待时机一到,一声令下,便能让这江上……真假难辨,号令不一!”
建业,行宫。
幽深的密室里,灯火摇曳,将曹髦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江南水道暗流图》上,宛如一尊沉思的神只——烛火噼啪爆裂,一星微红炭屑飘落图上,烫出焦黑小点,散发出淡淡的、类似焚香余烬的苦涩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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