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金婚楼影(2/2)
湘云笑而不答。那是唐代教坊的吐字方式,她曾在宴会上听歌伎们唱过,记在了心里。
沛然坐下时,玉珏的异动已平息。但他注意到,柳闻莺颈间挂着一条红绳,绳端系着一枚小小的玉坠——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玉质的温润感,与他手中的玉珏如出一辙。
“柳小姐的玉坠很别致。”沛然故作随意地说。
柳闻莺低头看了看,笑道:“这也是曾祖母留下的,说是护身符。玉质很奇怪,有时候会微微发热——特别是来到黄鹤楼附近时。”
宴席结束后,三人沿着长江大桥散步消食。江风拂面,对岸的灯光倒映在水中,碎成万千金鳞。
柳闻莺说起自己的工作:她在省文联负责非遗保护,最近正在做一个“楚歌数字化”项目,计划将散落在民间的古歌谣录制保存。
“我曾祖母留下的那些手稿,是我最重要的参考资料。”她说,“但里面有些记谱法我看不懂,像是某种很古老的工尺谱变体。”
沛然心中一动。那些谱法,他在唐代乐工那里见过。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忙。”湘云说,“这些年我们也研究过一些古乐谱。”
柳闻莺惊喜道:“那太好了!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二老,“下个月,黄鹤楼要举办‘双星诗会’五十周年纪念活动。组委会想请二老做个讲座,讲讲荆楚诗词的传承。如果可以,我还想请许女士现场示范几首唐代楚歌的唱法。”
湘云看向沛然。这些年他们已很少公开露面。
“我们可以考虑。”沛然温和地说,“不过有个条件——如果演示,柳小姐要和我们同台。毕竟,你才是真正在做传承工作的人。”
柳闻莺的眼眶微微红了。她郑重地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其实今天来,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们。这是曾祖母盒子最底层的东西,我之前没拿出来——因为觉得时机未到。”
信封里是一张更陈旧的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明月楼台依旧在,彩云何时再归来?——元和十三年春,莺儿泣书”
背面用极细的笔迹补了一行:
“若见后人,告之:楚地千年月,曾照彩云归。”
湘云借着路灯看完,整个人僵在原地。元和十三年春——那是他们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柳莺儿果然一直在等他们“回去看看”。
更让她震撼的是背面的那句。“楚地千年月,曾照彩云归”——这不正是李白《送友人》中“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化用吗?但“彩云归”三字,分明暗合了她名字中的“云”字。
是巧合?还是……
“我曾祖母晚年常念叨一句奇怪的话。”柳闻莺轻声说,“她说:‘时间是个圆,有缘的人会在圆弧的对面重逢。’”
江轮鸣笛,声音悠长如叹息。沛然握紧湘云的手,两人望向月光下的黄鹤楼。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静谧的轮廓,与唐代那座木构楼阁的影子仿佛在某一刻重叠。
“柳小姐,”沛然忽然问,“你的生日是不是农历三月初三?”
柳闻莺惊讶:“您怎么知道?”
湘云也转过头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三月初三,上巳节——在唐代,这是踏青修禊的日子。他们离开那年的上巳节,柳莺儿在江边为他们系上了祈福的五彩丝绦。
“猜的。”沛然笑了笑,没有解释,“天色不早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叫的网约车到了。柳闻莺上车前,回头深深望了黄鹤楼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回家的感觉。明明我是长沙人,在武汉工作才三年。”
车灯的光束划破夜色。湘云看着远去的车尾灯,久久不语。
回到家中,沛然立刻从保险柜里取出那枚完整的玉珏。在台灯下仔细观察,他发现玉珏边缘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不像是破损,倒像是某种封印正在松动。
更奇怪的是,当他把玉珏和柳闻莺那张纸放在一起时,玉珏表面的云纹又开始游走,最终定格成一幅图案:一只黄鹤衔着一枚玉环,环中有双星闪烁。
“沛然,”湘云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那本《楚风民歌集》,“你看这个。”
她翻到附录的编者生平介绍。柳莺,1902-1998,湖南长沙人。但有一行小字备注:“据户籍资料,柳莺为收养之女,原籍不详。自述幼时曾居武昌,后因战乱流落长沙。”
1902年。湘云快速计算着——如果他们离开唐代是公元818年,到1902年间隔约1084年。如果按三十年为一代……
“三十五代。”沛然已经算出来了,“时间上并非不可能。”
但真正让两人震惊的是附录中的一张老照片。那是1957年黄鹤楼重建时,柳莺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奠基仪式的留影。照片中的老妇人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眉眼间那种神韵——
“像不像年老后的柳莺儿?”湘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沛然放大照片,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开电脑,调出自己根据回忆绘制的唐代人物肖像图集。找到柳莺儿那张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眼睛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虽然隔着年龄和时代,但那骨子里的相似,无法用巧合解释。
夜深了。沛然躺在床上,玉珏放在枕边。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唐代江夏城的市声,看到了柳莺儿在栀子花摊前招手。
朦胧中,他感到湘云轻轻起身。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走向书房的背影上。书房的灯亮了很久,隐约传来翻动纸张和低声哼唱的声音。
凌晨三点,沛然终于忍不住起身。他推开书房门,看见湘云伏在书桌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摊开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字,最上面一行是:
“如果时间真的是个圆,那么我们此刻的相遇,是不是千年前离别的余音?”
窗外,启明星在东方亮起。黄鹤楼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座连接着时间两岸的桥。
而沛然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柳闻莺在出租房的阳台上,正对着那枚小玉坠发呆。玉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里面似乎有云纹在缓缓旋转。她耳边回响着曾祖母临终前最后那句含糊的话:
“告诉他们……楼还在……等……”
江风穿过城市楼宇,携着长江水汽,轻轻拍打着千家万户的窗。在这座被白云黄鹤庇护的城池里,有些故事从未结束,有些等待跨越了时间的长河,终于在某个金婚的黄昏,泛起了细微而坚定的回响。
而黄鹤楼沉默矗立,见证着这一切——从唐时的木构飞檐,到今日的钢筋铁骨,它始终是那座楼。楼中曾驻过崔颢的愁、李白的狂,如今又承载着李许二人的传奇,以及一个刚刚浮出水面、更加深邃的时空谜题。
玉珏的裂纹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了。但沛然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当湘云在梦中呢喃出半句楚歌时,他握紧了她的手,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那个困扰了他们五十年的问题,似乎有了新的答案,却又引出了更多疑问:
如果柳闻莺真的是柳莺儿的后人,那么这种跨越千年的联系,究竟是如何维系的?
玉珏的再次异动,意味着什么?
而那句“楚地千年月,曾照彩云归”,到底是谁留下的讯息?
晨光染亮长江时,沛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用最后的时间,解开这个谜——不仅为了他们,也为了所有在时间圆环中等待重逢的人。
黄鹤楼顶层的铜铃在晨风中响起,声音清澈悠远,仿佛在回应这个决定。
新的故事,其实早已在旧的故事里埋下了伏笔。而现在,是翻开下一页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