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金婚楼影(1/2)
金婚纪念日那天的黄昏,黄鹤楼在斜阳中镀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光。
李沛然和许湘云携手登上顶层时,游客已散去大半。长江如一条金色的绶带,将武汉三镇温柔系起。两人靠着朱红栏杆,看江鸥在暮云间划出银弧,仿佛还是五十年前初遇时的少年模样。
“记得吗?”湘云指着西面,“那天夕阳也是这个角度,你说像李白诗里‘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意境。”
沛然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本已被翻得毛边的《黄鹤楼遇李白》金婚纪念特装版。书页间夹着一枚楚式云纹书签——那是当年诗集首发式上,一位非遗传承人特意为他们制作的。
“读者论坛上又在争论了。”湘云翻到附录三的“未解之谜”章节,轻笑出声,“有人说我们在唐代肯定遇到了杜甫,只是故意隐去不写;还有人根据书里对江夏城街市的描写,复原出了唐代武汉地图。”
沛然的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不远处一个倚栏远眺的身影上。
那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穿着素青色的改良汉服,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她的侧脸轮廓在夕照中显得有些朦胧,但举手投足间那种古典韵味,让沛然心头蓦地一跳。
“湘云,”他压低声音,“你看那位——”
话音未落,女子转过身来。她的眉眼并不惊艳,但那双眼睛澄澈得像东湖秋日的湖水,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让湘云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太像了。
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在黄鹤楼下卖栀子花的柳莺儿——那个在唐代江夏城中,曾悄悄帮他们传递过消息,又在离别时哭着说“一定要回来看看”的邻家少女。
女子注意到他们的注视,礼貌性地颔首微笑。她弯腰拾起书,目光在封面上的楚漆器纹样停留片刻,轻声念道:“‘荆风楚韵,连接古今’……二位就是李先生和许女士吧?”
声音清冷,带着些许湖南口音。
“你认识我们?”湘云接过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我姓柳,柳闻莺。”女子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本同款诗集,翻到扉页,“我是这本回忆录的编辑之一。其实……今天在这里遇见二位,不是偶然。”
她顿了顿,从袋中又取出一只锦盒。盒面是褪了色的湘绣,图案是黄鹤楼与云纹——针法古朴,与当代机绣作品截然不同。
“这是我曾祖母留下的。”柳闻莺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笺,最上面一张用娟秀的小楷写着:“若有缘人持楚云纹书签登楼,可示此物。”
沛然接过纸笺,手指微微发颤。
纸上的字迹他认识。那是柳莺儿的笔迹——当年她为了帮他们抄写诗稿,特意学了识字写字。而纸笺右下角,绘着一枚书签的草图,与他手中这枚楚云纹书签,纹样有九分相似。
“我曾祖母叫柳莺。”女子轻声说,“她是民国时期长沙有名的绣娘,九十六岁高龄去世前,一直念叨着要后人把这盒子送到‘懂它的人’手里。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但祖上是谁、为什么传,她也不清楚。”
湘云已翻开那些纸笺。里面大多是些零散的楚地民歌片段,有些用古音标注,有些旁边还画着简单的舞步图示。但中间夹着的一首完整的长诗,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但和他们见过的所有版本都不同,诗中多了八句描写黄鹤楼夜宴的细节,其中两句直指“李生妙语连珠玉,许女清歌动楚天”。
“这不可能……”沛然喃喃道,“这首诗我们只在唐代见过全本,宋代以后的辑本都残缺了。而且‘李生’‘许女’——”
“我知道。”柳闻莺的眼睛亮了起来,“所以当我接手回忆录编辑工作时,看到书中对唐代黄鹤楼的描写,就联想起了这盒子。我曾祖母说,这是‘姻缘盒’,只能交给有缘人。”
江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远处传来编钟演奏的《楚商》曲调——是楼下文创街区的例行演出。
三人转到楼内的茶座。柳闻莺将锦盒中的物品一一取出。
除了纸笺,还有几件小物件:一枚半片玉珏(与沛然湘云那枚完整玉珏的纹路能对接上)、一只褪色的香囊(绣着“平安”二字,针法与湘云当年送给柳莺儿的那只一模一样)、还有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绢本。
绢本展开,是一幅设色古雅的《黄鹤楼夜宴图》。
画中楼阁灯火通明,文士们凭栏赋诗。左下角有一对男女并肩而立,男子正在挥毫,女子侧耳倾听——虽然只是背影,但那身形姿态,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沛然和湘云。
画的题跋处有一行小字:“元和十二年秋,江夏文会盛事,余因疾未能与。后闻李许二友妙语清歌,憾甚。托柳娘摹此景,以慰心怀。落款是:“鹤楼遗老”。
“鹤楼遗老……”沛然反复念着这个名号,“我们在唐代结识的文人中,有好几位晚年都自称‘鹤楼遗老’。”
湘云的手指抚过画面:“这幅画的用笔,有点像张璪的风格——就是那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画家。但他应该不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除非,”沛然忽然想到什么,“除非当时宴会上有人将我们的形貌描述给了画家,而这位画家后来又根据描述创作了此画。柳莺儿可能辗转得到了它。”
柳闻莺静静地听着,这时才开口:“我曾祖母临终前说了一段话,我一直不明白。她说:‘如果见到他们,就说——楚云依旧在,黄鹤几时归?’”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当年离别时,柳莺儿在江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湘云回头应道:“待到春风绿荆楚,白云黄鹤共翩跹!”
湘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滴在绢本上,氤开一小片湿润。
当晚的黄鹤楼餐厅,金婚宴席特意设在了临江的包厢。
柳闻莺受邀参加。她带来了另一样东西:一本民国廿三年出版的《楚风民歌集》,编者署名“柳莺”。
“我曾祖母一生收集整理了七百多首楚地民歌,其中有一百多首是她自己走访记录的。”柳闻莺翻到其中一页,“但她在前言里写,有些歌谣‘似有古意,疑非当世之作’。”
湘云接过书,轻声哼起其中一首《黄鹤谣》。旋律一起,沛然就怔住了——这是唐代江夏一带孩童传唱的歌谣,他在市井间听过多次,还曾记在笔记里。
“你怎么会……”沛然看向柳闻莺。
“我曾祖母说,这是她小时候,一个‘梦里来的姑姑’教她的。”柳闻莺的眼神有些迷离,“她说那姑姑总在黄昏出现,教她唱歌、教她识字,还告诉她以后会遇到两个‘从很远地方来的人’。”
包厢里静得能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
服务员开始上菜:清蒸武昌鱼、沔阳三蒸、莲藕排骨汤、黄陂糖蒸肉……全是地道的荆楚菜式。每道菜上来,湘云都能讲出一段与唐代饮食风俗的关联——这是五十年研究积累的功底,也是那段特殊经历赋予的直觉。
“所以,”柳闻莺为二老斟上孝感米酒,“书里那些关于唐代生活的细节,包括那些学界认为‘可能是艺术虚构’的部分……都是真的,对吗?”
沛然和湘云对视一眼。这个问题,五十年来他们从未正面回答过任何人。
“真与假,有时并不重要。”沛然缓缓说,“重要的是,那些文化记忆通过某种方式传递下来了——无论是通过文字、歌谣,还是通过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你看,今晚这桌宴席,武昌鱼的烹法有唐宋时的影子,莲藕的吃法在《荆楚岁时记》里就有记载。文化就像长江水,看起来每一刻都在流逝,但水中的养分滋养了两岸五千年。”
湘云接过话头,指着窗外灯火璀璨的长江大桥:“就像那座桥,用的是现代技术,但连接的是自古以来的天堑。我们做的,也许只是在不经意间,为这座桥添了一颗铆钉。”
宴席过半时,沛然忽然感到怀中一阵温热的波动。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枚陪伴他们穿越时空的玉珏,此刻正贴在心口位置,散发着久违的暖意。自从回归现代后,它就像一块普通古玉,五十年来再无异常。
湘云也察觉到了,她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住沛然的。
柳闻莺注意到二老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没事,”沛然强自镇定,“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他借口去洗手间,在走廊无人处取出玉珏。半圆形的白玉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些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玉面缓缓游走。最奇异的是,玉珏中心浮现出极淡的光点,组成了一幅微缩的星图——那是他们回归那夜,黄鹤楼上空的星象。
回到包厢时,湘云正在教柳闻莺唱一首唐代的酒令歌。她的声音已不复年轻时的清亮,但那种韵味反而更醇厚了。柳闻莺学得很快,还能即兴加入些现代改编。
“您唱歌的方式很特别,”柳闻莺说,“不像现在常见的民族唱法,也不像戏曲。有种……说不出的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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