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禾寮港滩头血战(1/2)
辰时三刻,台江内海的波涛被数百艘战船犁开。
郑成功站在“定海号”的舰桥上,单筒望远镜牢牢锁定着三里外的海岸线。那里是一片半月形的海湾,沙滩后方是茂密的椰林和灌木丛——地图上标注的地名是“禾寮港”,因早年汉人移民在此搭建稻谷仓库而得名。
此刻,这片沙滩静得可怕。
“太安静了。”水师副将马信放下望远镜,虬髯下的嘴唇紧抿,“红毛夷不是傻子,鹿耳门的爆炸和浓烟,足够让他们警觉两个时辰了。”
郑成功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沿着海岸线缓缓移动。沙滩宽约两百步,纵深不足百步,之后就是逐渐升高的坡地。坡地上隐约可见几座竹木搭建的了望塔,但塔上空无一人。更远处,一些土坯房的屋顶从树丛中露出,那是早年汉人移民的村落,如今多半已被荷兰人清空。
完美的登陆场——也太像陷阱了。
“潮位?”郑成功问。
身旁的测水兵立即回答:“满潮已过两刻钟,眼下正以每刻钟一尺的速度回落。按何老先生推算,至多还能维持一个半时辰的安全水位。”
一个半时辰。
三百艘战船中,已有两百七十余艘驶入台江内海。但真正能直接冲滩登陆的,只有八十艘特制的平底运兵船。这些船吃水浅,船首装有可放下的跳板,是郑成功三年前就在厦门秘密建造的登陆利器。
每艘船载兵五十,一次可投送四千人。
第一批登陆部队,正是陈泽率领的三千“铁人军”。
“陈泽何在?”郑成功转身。
“末将在!”
甲板后方,一个全身披挂的身影大步上前。陈泽今日换上了铁人军的标准装备:头戴八瓣铁盔,身披浸过桐油的三十斤棉甲,左手持一面蒙着牛皮的藤牌,右手握一柄厚背砍刀。棉甲的胸前用朱砂画着一个狰狞的虎头——这是铁人军的标志。
“你都看见了。”郑成功指向禾寮港,“静得不正常。”
陈泽抱拳:“末将明白。红毛夷定然在滩头后方设伏。”
“怕吗?”
“怕。”陈泽回答得干脆,“但更怕完不成大将军的军令。”
郑成功深深看了这位亲兵队长一眼。陈泽跟了他十二年,从厦门一个普通水兵,一路做到亲兵营长。此人武艺不算顶尖,但有一个特质:越是绝境,越冷静。
“本将给你三样东西。”郑成功竖起三根手指,“第一,舰炮掩护。‘定海’、‘靖海’、‘镇海’三舰的四十八门重炮,会轰击滩头后方三百步内的所有可疑区域。”
陈泽眼睛一亮。
“第二,”郑成功继续道,“登陆后若遇强阻,可发射红色烟花。本将会命马信率第二批登陆部队从侧翼包抄。”
“第三?”
郑成功从怀中取出一面折叠的旗帜,抖开——那是一面猩红的军旗,中央用金线绣着一个硕大的“明”字,四周绣着海浪纹。
“把这面旗,”他将旗帜递给陈泽,“插在禾寮港的最高处。让所有人都看见,大明回来了。”
陈泽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军旗,声音有些发颤:“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不是誓死,”郑成功扶起他,“是要活着完成任务。这三千铁人军是大明重建陆战精锐的种子,你带出去多少人,就要带回来多少人——哪怕少一个,本将也要你亲自去他们的家乡,向父老交代。”
这话比任何军令都重。
陈泽重重抱拳,转身走向船舷。那里,二十条运兵船已经用缆绳系在“定海号”船侧,铁人军的士兵正沿着绳网下船。
郑成功看着他的背影,又补了一句:“记住,打下滩头后,立即构筑工事。荷兰人的反击……一定会来。”
辰时四刻,八十艘运兵船开始冲锋。
这些平底船升起全部船帆,水手拼命划桨,船头劈开海水,在台江内海划出八十道白色尾迹。每艘船的船首,五十名铁人军士兵蹲伏在船舷后,藤牌护住全身,只露出一双双眼睛。
陈泽在第一艘船上。
他半跪在船头跳板后,透过藤牌的观察孔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沙滩。距离还有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依然没有动静。
太安静了。连海鸟的叫声都没有,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以及士兵们压抑的呼吸声。这种安静比枪炮声更让人心悸。
“营长,”身旁的副手压低声音,“会不会……荷兰人真的没设防?”
陈泽摇头:“红毛夷在台湾经营三十八年,禾寮港是台江内海最好的登陆场,他们不可能不设防。除非——”
话音未落。
“轰!”
第一声炮响从沙滩左侧的椰林中传来。
那不是舰炮的轰鸣,而是陆炮特有的沉闷巨响。陈泽眼睁睁看着一团黑影从林中飞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然后——
砸在右翼第三艘运兵船上。
木屑横飞。
那艘船的船首被整个砸碎,蹲伏的士兵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被抛向空中。船体开始倾斜,海水从破洞疯狂涌入,短短三息时间,运兵船就沉没了一半。
“炮台!”陈泽嘶声大吼,“左侧椰林有隐蔽炮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椰林中又连续响起四声炮响。这次是齐射,四发实心铁弹成品字形飞来。一艘运兵船被直接命中中部,断成两截;另一艘被擦过船尾,舵叶粉碎,在原地打转。
而这时,运兵船队距离沙滩还有两百步。
“不要停!”陈泽拔出腰刀,刀尖指向沙滩,“全速前进!停下就是靶子!”
幸存的运兵船发疯般加速。水手们赤膊划桨,肌肉虬结的手臂青筋暴起。但荷兰人的炮击并没有停止,椰林中的炮台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射界覆盖了整个登陆场。
第五轮齐射。
这次换成了霰弹。
数百枚铅弹如暴雨般泼向船队。运兵船的船舷被打得千疮百孔,甲板上的士兵即便有藤牌掩护,也有数十人中弹倒下。惨叫声、落水声、木板碎裂声混成一片。
陈泽的船也被击中。一枚铅弹擦过他的铁盔,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猛一低头,余光瞥见左舷一名水手胸口中弹,仰面倒下。
“低头!护住要害!”陈泽吼着,同时看向沙滩。
一百五十步。
已经能看清沙滩上的沙粒了。
也就在这一刻,第二波打击来了。
沙滩后方的坡地上,突然冒出一排排红色身影。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士兵,他们穿着标志性的红色军服,白色的武装带在晨光中格外显眼。人数至少三百,排成三列横队。
火绳枪的枪口举了起来。
“火枪阵!”陈泽的心沉到谷底。
荷兰人的战术他很清楚:先用隐蔽炮台轰击登陆船队,打乱阵型;待船队接近沙滩,火枪兵齐射;最后是长矛兵冲锋,将登陆部队赶下海。
完美的防守链条。
而此刻,运兵船队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船速因接近沙滩而减慢,士兵挤在船上无法展开,正是火枪齐射的最佳目标。
“举盾!”陈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所有还能动的铁人军士兵同时举起藤牌。这种用老藤编织、蒙着三层牛皮的盾牌能有效抵挡火绳枪的铅弹,但前提是必须正对子弹方向。
“放!”
坡地上传来荷兰军官的荷兰语命令。
下一秒,三百支火绳枪同时喷出火焰和硝烟。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爆豆般响起。铅弹呼啸着飞来,打在藤牌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打在船身上则是“笃笃”的入木声。不时有士兵中弹倒下,鲜血溅在船舷、甲板、同伴的铠甲上。
陈泽的藤牌上瞬间多了三个凹坑。他咬紧牙关,透过观察孔数着距离: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准备登陆!”他嘶声大喊。
运兵船冲上了沙滩。
船底与沙砾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船身剧烈震动。船首的跳板在惯性作用下轰然倒下,重重砸在沙滩上。
“铁人军——”陈泽第一个跳下船,厚背砍刀指向坡地上的荷兰火枪兵,“冲锋!”
第一批跳下船的五百铁人军,在踏上沙滩的瞬间就遭遇了第二轮齐射。
荷兰火枪兵已经完成了再装填。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能在九十秒内完成装药、装弹、压实、点燃火绳的全过程。当明军士兵冲下跳板时,他们的枪口已经再次举起。
砰砰砰!
硝烟弥漫。
冲在最前的十几个铁人军士兵如割麦般倒下。铅弹打在棉甲上,有的被弹开,有的则钻透护甲,在身体里翻滚、变形,撕开肌肉和内脏。
但铁人军没有停。
陈泽身先士卒,藤牌护住上半身,双腿在沙滩上狂奔。三十斤的棉甲此刻重如千斤,每一步都深深陷进沙里。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冲锋还有一线生机。
“散开!别挤在一起!”他边跑边吼。
铁人军开始分散。这是郑成功反复训练过的登陆战术:登陆后立即散成小股,避免被集中火力杀伤,同时从多个方向冲击敌军阵线。
五十步。
荷兰火枪兵开始后撤——这是标准流程,两轮齐射后,火枪兵退后装填,长矛兵上前接敌。
坡地上,另一排红色身影出现了。
这些士兵手持四米长的杉木长矛,矛尖闪着寒光。他们排成密集的方阵,矛尖朝前,像一只巨大的刺猬。这是欧洲三十年战争中锤炼出的经典战术,长矛方阵能有效阻挡骑兵和步兵的冲锋。
尤其是对轻装的登陆部队。
“长矛阵!”陈泽瞳孔收缩。
他见过这种阵型。八年前在厦门,他曾随郑成功与一支荷兰陆战队交手,那支不到两百人的队伍,就是用长矛方阵硬生生挡住了三倍兵力的明军进攻。
现在,挡在他面前的是至少两百人的完整方阵。
而他的铁人军,经过炮击和两轮火枪齐射,能冲到坡地前的已经不足四百人。
“营长,冲不破!”副手喘着粗气冲到陈泽身边,他的藤牌上插着三支箭——荷兰人还有弓箭手。
陈泽没有回答。
他看向身后。沙滩上,第二批运兵船正在靠岸,更多的铁人军跳下船,但也在承受着炮火和箭矢的打击。更远处的海面上,“定海号”等战舰已经开始炮击椰林中的荷兰炮台,炮弹在林中炸开一团团火光。
但远水救不了近火。
眼前的长矛阵,必须由他们自己来破。
“还记得训练吗?”陈泽忽然问。
副手一愣:“您是说……破矛阵的三式?”
“对。”陈泽深吸一口气,将藤牌换到左手,右手握紧厚背砍刀,“第一式,盾撞。”
他转身,面对已经集结到他身后的三百余铁人军士兵。这些士兵大多带伤,棉甲上沾染着血污和沙粒,但眼神依然凶狠。
“兄弟们!”陈泽的声音在海风中传开,“大将军在看着我们!大明在看着我们!今天,我们要在这片沙滩上,让红毛夷记住——汉家儿郎的骨头,比他们的长矛更硬!”
“吼!”三百人齐声怒吼。
“铁人军,听我号令!”陈泽刀指长矛阵,“盾撞——冲锋!”
三百铁人军开始奔跑。
不是散乱地冲,而是排成了三排横队。最前排的士兵双手持盾,将藤牌举在身前;第二排单手持盾,另一手握刀;第三排则是弓箭手和火铳手——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不到五十人。
这是郑成功借鉴戚继光“鸳鸯阵”改良的登陆阵型。
对付长矛阵,最怕的就是单兵冒进。四米长的矛,能在你砍到矛手之前就刺穿你。唯一的办法,是用盾牌硬扛第一波刺击,冲乱阵型,然后近身搏杀。
三十步。
荷兰长矛阵稳如磐石。矛尖微微下压,对准冲锋的明军。这些士兵大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从欧洲招募的职业军人,经历过多次殖民战争,纪律严明。
二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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