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鹿耳门神潮助王师(1/2)
崇祯十九年四月二十三,卯时三刻。
台湾海峡的晨雾尚未散尽,三百余艘战船已在鹿耳门外三里处抛锚。铅灰色的海水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这片海域沉睡的呼吸。
郑成功站在“定海号”的艏楼上,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已经举了半个时辰。
镜筒里,那条被称为“鹿耳门”的水道清晰可见——最宽处不过三十丈,两岸礁石狰狞如兽齿,水面上隐约可见暗沉的阴影,那是退潮后露出的浅滩和暗礁。水道入口处,一座简陋的荷兰炮台矗立在北岸高地上,三门十二磅炮的黑洞洞炮口正对着海面。
“水位多少?”郑成功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身旁的亲兵队长陈泽快步从船舷返回,靴底在甲板上踩出急促的声响:“禀大将军,测水兵回报,眼下潮位比昨日同时刻低两尺,最深处不过一丈一尺。咱们的‘镇海级’吃水一丈二尺,运兵大福船吃水九尺,但满载兵员粮秣后……”
“会搁浅。”郑成功接过话头。
他转过身,海风吹动猩红的披风。四十三岁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棱角分明,额头上那道幼时落下的箭疤微微发红——这是他在厦门练水师时,被荷兰人的流弹所伤。
甲板上鸦雀无声。所有将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原定计划,舰队本该在昨日满潮时通过鹿耳门,直插台江内海,打荷兰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昨日午后的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舰队在澎湖耽搁了整整六个时辰。如今潮水已退,这条唯一能避开热兰遮城重炮封锁的水道,已成天堑。
“大将军,”水师副将马信上前一步,这个满脸虬髯的闽南汉子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改走大港?”
话音未落,几个老将的脸色都变了。
大港水道宽阔,水深足以通行任何战舰——可那里正对着热兰遮城的炮台。荷兰人在那儿布置了四十八门重炮,射程覆盖整个水道入口。三个月前,郑成功派出的侦察船曾冒险靠近,带回来的消息是:大港水道两岸的炮台,足以在半个时辰内击沉任何试图强闯的舰队。
“走大港,就是送死。”郑成功的声音依然平静,却让甲板上的温度降了三分,“我们这四万将士,三百战船,是大明重建海疆的全部本钱。不能赌。”
“那就在此等待明日满潮?”陈泽急道,“可荷兰人的哨船已经发现我们了!昨夜子时,有三艘荷舰在五里外游弋,天亮前才撤走。等到明日,热兰遮城的炮台早就严阵以待——”
“等。”
郑成功只说了一个字。
他走到船舷边,双手按在冰冷的橡木护栏上,目光重新投向那条狭窄的水道。晨雾正在散去,水面上泛起细碎的金光。远处台湾岛的海岸线渐渐清晰,那是大明丢失了三十八年的土地。
三十八年。
他的父亲郑芝龙曾是这片海域的霸主,却从未真正想过收复台湾。那个男人眼里只有白银和船队,只想在各方势力间左右逢源。而他郑成功,要做的不是海盗,不是藩镇,是堂堂正正的大明靖海大将军。
“去请何老先生。”郑成功忽然开口。
半刻钟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搀扶上艏楼。老人名叫何斌,原是大明驻台商馆的通事,荷兰人占领台湾后,他表面为东印度公司做事,暗中却一直向大陆传递情报。此番郑成功东征,何斌冒险渡海投效,成为舰队最重要的向导。
“老先生,”郑成功亲自搀扶何斌来到船舷,“您看看这潮水。”
何斌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册子用油纸包裹,封面上用楷书写着《台海潮候辑要》。老人翻开内页,枯瘦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图表上滑动,嘴唇无声地翕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这本潮候辑要,是何斌三十年来观测台海水文的记录。其中关于鹿耳门水道的潮汐规律,更是详细到每个时辰、每个季节的变化。在决定走鹿耳门奇袭时,郑成功就是靠着何斌“四月中旬有大潮”的断言,才定下了作战计划。
可现在……
“不对……”何斌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不对!”
“老先生?”陈泽忍不住上前。
何斌没有理会他,而是快步——对于一个七旬老人来说,那动作快得惊人——走到另一侧船舷。他俯身望向海面,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用细线系着垂入水中。
铜钱缓缓下沉,在距离水面约一丈处停住。
“现在是什么时辰?”何斌头也不回地问。
“卯时四刻。”郑成功看了眼日晷。
“昨日此时潮位多少?”
“一丈三尺。”陈泽脱口而出——作为亲兵队长,他必须牢记所有关键数据。
何斌收回铜钱,转身时,脸上的皱纹都在抖动:“大将军,老朽要重新算过。请您给我……一炷香时间。”
郑成功点了点头。
两名亲兵搬来桌椅,何斌坐在艏楼中央,将那本潮候辑要摊开在桌上。他又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一个巴掌大的罗盘,一叠写满数字的纸片,还有一块磨得光滑的乌木算筹。
老人开始计算。
他的手指在算筹间飞快移动,口中念念有词:“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廿二,鹿耳门潮高丈五……万历八年同月同日,潮高丈六……天启三年……”
郑成功静静地看着。海风穿过艏楼,吹动何斌的白发,也吹动桌上那些脆弱的纸片。有那么一瞬间,郑成功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钱谦益——那位东林魁首也曾这样在书桌前演算历法,只是算的是天上星辰,而何斌算的是海中潮汐。
都是天道。
一炷香很快燃尽。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入晨风时,何斌猛地抬起头。老人眼中竟有泪光。
“大将军,”他的声音在颤抖,“老朽……老朽差点误了大事!”
“此话怎讲?”郑成功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已经收紧。
何斌站起身,指着西面的天空。那里,一轮残月还挂在天际,淡白的轮廓几乎要融入晨光。
“大将军可知道‘朔望大潮’?”
“每月朔、望,日月引力相合,潮水最大。”郑成功回答——作为一个在海上征战半生的人,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那您可知,除了朔望,还有‘近地大潮’?”何斌的语速越来越快,“月亮绕地运行,有时近,有时远。当月亮最近地球时,恰逢朔望之日,那潮水会比寻常朔望潮再高三成!”
郑成功瞳孔微缩。
何斌翻开潮候辑要的最后一页,那里用朱笔画着一幅复杂的天象图:“老朽三十年前就开始记录这种‘近地朔望潮’。根据推算,每隔十八年零十一天,就会出现一次。上一次是在天启五年四月,下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就在今天!就在巳时初刻!”
甲板上响起一片抽气声。
“今日?”马信抢上前,“老先生,您确定?可眼下潮位分明比昨日还低——”
“因为还没到时候!”何斌激动地拍着桌子,“潮水不是一下子涨起来的!现在正是最低点,但再过半个时辰,海水会开始上涨。到巳时初刻,鹿耳门的水位会比现在高出……高出至少一丈三尺!”
一丈三尺。
加上现在的一丈一尺,就是两丈四尺。
足够“镇海级”战列舰通行。
郑成功转过身,再次举起望远镜。镜筒里,鹿耳门水道依然狭窄,岸边的礁石在渐亮的晨光中泛着青黑色。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个时辰后,海水将如何漫过那些险滩,为大明舰队让出一条通路。
“传令。”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温度,“各舰做好突击准备。巳时初刻,全军通过鹿耳门。”
“诺!”
将领们轰然应命,甲板上顿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传令声。但郑成功抬手止住了他们。
“还有一事。”他看向何斌,“老先生,这潮水能维持多久?”
何斌沉吟片刻:“近地大潮来得猛,去得也快。从满潮到退至危险水位,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百艘船要通过最窄处只有三十丈的水道。
郑成功在心中飞快计算:前列战舰通过需要时间,后续舰只要保持安全距离,运兵船速度较慢……两个时辰,勉强够用,但绝不能有任何耽搁。
“传令调整队形。”他语速快而清晰,“‘镇海级’战列舰在前,以‘定海’、‘靖海’、‘镇海’、‘平海’为序。巡航舰次之,运兵船最后。各船间隔不得少于五十步,但也不能超过八十步。舵手全部换成老手,了望哨加倍。”
“炮台怎么办?”陈泽指向水道北岸那座荷兰炮台,“虽然只有三门炮,但若在通过时开火——”
“马信。”郑成功看向虬髯副将。
“末将在!”
“给你三艘巡航舰,两百火铳手。潮水一开始上涨,就乘舢板登陆,拿下那座炮台。”郑成功的语气不容置疑,“我要在舰队通过时,炮台上插的是大明龙旗。”
“末将领命!”马信抱拳,转身就朝船舷跑去。
郑成功又连续下达了七八条命令:各船收起大部分船帆,只留主帆保持机动;所有火炮装填实弹,但除非万不得已不得开火;士兵全部进入战位,但保持隐蔽……
当最后一道命令传达完毕时,东方的海平面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彻底散去,台湾岛的海岸线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那是一片苍翠的土地,三十八年来第一次距离大明舰队如此之近。
郑成功走回艏楼前,手按剑柄,面向西方。
那里是福建的方向,是厦门、金门,是他出发的地方。更远处,是南京,是北京,是那个风雨飘摇却依然挺立的大明。
“父亲,”他在心中默念,“您当年选择降清时,可曾想过有今日?您说海商只需赚钱,不必管朝廷兴衰。可您错了——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大明,我们郑家就算有千艘船、万万银,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海风猎猎,吹动他猩红的披风。
辰时初刻,变化开始了。
最先发现的是了望哨上的水兵。
“水位在涨!”桅杆顶端的了望台上传来呼喊,“比半刻钟前高了半尺!”
郑成功快步走到船舷。海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那些原本露出的礁石。原本狭窄的水道正在变宽,水色也从浅青转向深蓝——这是水深增加的标志。
何斌被搀扶到郑成功身边,老人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来了……真的来了!老朽算对了!算对了!”
“全军戒备!”郑成功的声音传遍甲板。
三百艘战船上,四万将士同时行动起来。火炮的炮衣被掀开,火铳手检查着火绳和弹药,刀盾手最后一次打磨兵器。运兵船上,那些即将第一批登陆的“铁人军”披上了厚重的棉甲——这种浸过桐油的棉甲能有效抵御火枪子弹,但重量也达到三十斤。
辰时二刻,水位已经上涨三尺。
鹿耳门水道最窄处,宽度从三十丈扩展到了四十丈。一些较小的礁石已经完全没入水中,只剩下较大的礁石顶部还露在水面,像是一头头巨兽潜伏在波涛之下。
北岸的荷兰炮台有了动静。
几个红点出现在炮台墙垛后——那是荷兰士兵特有的红色军服。显然,他们也发现了水位异常,更发现了海面上那支庞大的舰队。
“马信出发了吗?”郑成功问。
“半刻钟前已经乘舢板出发。”陈泽回答,“三艘巡航舰在后方掩护,应该快靠岸了。”
郑成功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炮台。如果马信不能及时拿下炮台,舰队通过时将会面临侧舷炮击。虽然只有三门炮,但在狭窄水道中,任何炮火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辰时三刻。
潮水上涨的速度突然加快。
原本缓慢上涌的海水,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鹿耳门。水位以每个时辰六尺的速度猛涨,那些原本还露着的礁石接连消失。水道最深处,测水兵不断回报:
“一丈五尺!”
“一丈七尺!”
“两丈!”
当巳时的钟声在“定海号”上敲响时,鹿耳门水道的水位达到了两丈三尺。
“就是现在!”何斌几乎是吼出来的,“大将军,满潮了!最多维持两刻钟就会开始回落!”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海图,看了一眼台湾岛,看了一眼身后三百艘战船上四万张仰望他的面孔。
然后,他拔出佩剑。
剑锋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直指鹿耳门。
“全军——前进!”
“定海号”的船帆全部升起。
这艘排水量一千二百吨的巨舰缓缓启动,船头劈开海水,在身后留下长长的尾流。郑成功站在舰桥上,能感觉到脚下甲板传来的震动——这是巨舰满帆航行的力量。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