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鹿耳门神潮助王师(2/2)
鹿耳门水道越来越近。
从舰桥上看去,那条水道此刻已经宽达五十余丈,两侧礁石大部分没入水中,只在水面形成一圈圈漩涡。水道中央,深蓝色的海水显示着足够的深度。但郑成功知道,真正的危险就在水面之下——那些没有完全被淹没的暗礁,随时可能撕裂船底。
“左满舵三度!”舵手高声喊道。
“定海号”微微调整航向,精准地对准水道中央。这是何斌反复测算过的安全航线,偏离任何一侧都可能触礁。
船身进入水道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两侧的礁石近在咫尺,最近处距离船舷不过十丈。海水在礁石间激荡,形成混乱的乱流,船身开始轻微晃动。桅杆上的了望哨死死盯着水面,随时准备喊出警报。
一丈。
十丈。
五十丈。
“定海号”平稳地通过了水道最窄的第一段。
郑成功没有放松。前方还有两处险滩,其中一处被称为“鬼门关”,水下有一片巨大的珊瑚礁,满潮时距离水面只有五尺。而“定海号”的舵叶深度就有六尺。
“测深!”他下令。
测深兵将铅锤投入水中,绳子飞快下滑。
“两丈四尺!”
“两丈三尺!”
“两丈二尺!”
读数在不断变化,显示着水底的起伏。当“定海号”接近“鬼门关”时,读数突然骤降:
“一丈八尺!”
“一丈六尺!”
“一丈五尺!”
距离舵叶只有三尺的余量了。
郑成功的手心渗出冷汗。但他面色不变,甚至没有下达任何指令——此时任何转向都可能更危险。他相信何斌的计算,相信舵手的技艺,相信这艘他亲自监造的战舰。
船底传来轻微的摩擦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砂纸擦过木板,但在寂静的甲板上清晰可闻。几个年轻的水兵脸色发白,陈泽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
摩擦声持续了三息,然后消失了。
“一丈七尺!”测深兵的喊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过了!我们过了!”
郑成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向船尾,只见“靖海号”正紧随其后驶入水道。那艘战列舰的桅杆上,大明龙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更后方,“镇海号”、“平海号”……一艘接一艘,三百艘战船排成长龙,正沿着“定海号”开辟的航路前进。
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自三宝太监下西洋以来,大明从未有过如此庞大的舰队远征。而今天,这支舰队正在创造历史——通过一条被认为不可能通行的水道,完成一次教科书级的奇袭。
“大将军!”陈泽忽然指向北岸。
那座荷兰炮台上,一面红色的旗帜正在缓缓降下。紧接着,一面明黄色的旗帜升起——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图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大明龙旗。
马信得手了。
几乎在龙旗升起的同时,炮台上传来了三声炮响。但炮弹没有飞向舰队,而是射向天空——这是事先约定的信号:炮台已克,航道安全。
郑成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转身看向前方。鹿耳门水道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那里豁然开朗,是一片广阔的海域。那就是台江内海,台湾岛西岸的天然良港,也是热兰遮城所在的海湾。
成功了。
舰队已经突破天险,接下来的登陆作战将再无阻碍。荷兰人绝不会想到,大明舰队会从鹿耳门这个“不可能”的方向出现。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四万明军已经兵临城下。
“全速前进!”郑成功挥剑前指,“目标——禾寮港!”
“定海号”鼓起全帆,船速骤然提升。身后,三百艘战船如龙入海,浩浩荡荡驶出鹿耳门,冲入台江内海的万顷波涛。
晨光正好,海天之间,龙旗漫卷。
然而就在舰队大半通过水道时,意外发生了。
倒数第七艘,是一艘满载火药的补给船“震雷号”。这艘船吃水较深,舵手经验也相对不足。在通过“鬼门关”险滩时,船底结结实实地擦上了那片珊瑚礁。
如果是寻常擦碰也就罢了。
但“震雷号”运载的是三百桶火药,用于登陆后的攻坚作战。剧烈的震动导致两桶火药倾倒,桶盖松动,黑火药撒满了货舱。而货舱里,为了照明挂着的油灯……
轰!
沉闷的爆炸声从“震雷号”中部传来。
那不是弹药库殉爆的惊天巨响,而是火药有限燃烧的沉闷轰鸣。但即便如此,整艘船的中段甲板也被掀开,火焰冲天而起。更可怕的是,爆炸的冲击波让船只失控,船头猛地偏向右侧,直直撞向水道边缘的一片礁石。
咔嚓——
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响彻海湾。
“震雷号”的船头嵌进了礁石群,船身横了过来,死死卡在了水道最窄处。火焰在船上蔓延,浓烟滚滚升起,在清晨的海面上形成一道刺眼的黑色烟柱。
航道被堵死了。
后方还有二十余艘战船没能通过鹿耳门,其中包括三艘运兵船,载着整整四千名登陆部队。而潮水,已经开始回落。
“报——”了望哨的声音带着惊恐,“水位开始下降!每刻钟下降约一尺!”
郑成功的脸色瞬间阴沉。
他死死盯着那艘燃烧的“震雷号”。火势正在蔓延,随时可能引爆剩下的火药。而船只残骸堵塞的航道,至少需要两个时辰才能清理——到那时,潮水早已退去,剩下的战船将永远困在鹿耳门外。
更要命的是,爆炸和浓烟已经暴露了舰队的位置。热兰遮城方向,隐约传来了警报的钟声。
荷兰人反应过来了。
“大将军,怎么办?”陈泽急声道,“是否派船拖拽‘震雷号’?”
“来不及。”郑成功咬着牙,“火势太大,靠近就是送死。而且船体卡死了,拖不动。”
他迅速扫视海图,大脑飞速运转。退潮已经开始,每一刻钟都至关重要。剩下的二十艘船必须尽快通过,否则——
“传令!”郑成功猛地抬头,“未通过船只,全部转向,从船尾倒车退出水道!”
“什么?”陈泽惊呆了,“倒车退出?大将军,鹿耳门水道蜿蜒曲折,倒车退出几乎不可能——”
“那就创造可能!”郑成功的声音斩钉截铁,“让最有经验的舵手上船,每艘船派十条舢板在前方引导。告诉所有船长,这是军令,退不出去,就准备凿沉船只,人员乘舢板登陆!”
这是孤注一掷的命令。
在狭窄水道中倒车退出,难度不亚于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船只就会撞上礁石,彻底堵塞航道。但郑成功没有选择——与其让二十艘船困死,不如冒险一搏。
命令迅速传达。
滞留在水道内的战船开始艰难地转向。舢板被放下,水兵们用长杆探测水深,引导大船缓缓后退。每一次转向,船身距离礁石都只有咫尺之遥。了望哨的喊声此起彼伏:
“左舷三丈有暗礁!”
“右满舵!慢!慢!”
“停!停!前面过不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水位在持续下降,测深兵的读数越来越令人心惊。当第一艘船终于退出水道入口时,潮水已经回落了四尺。而“震雷号”的火势越来越大,随时可能发生二次爆炸。
郑成功站在“定海号”舰桥上,手按剑柄,指节发白。
他看向台江内海的深处。那里,热兰遮城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城墙上人影攒动,显然守军已经全面警戒。而他的舰队,此刻还有十五艘船困在鹿耳门内。
登陆作战必须按时发起,否则奇袭的效果将大打折扣。
但那些船上的四千将士……
“大将军!”陈泽忽然指向“震雷号”,“您看!”
郑成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震雷号”的残骸正在缓缓……移动。
不是船只自己在动,而是某种力量在推动它。仔细看去,船体周围的礁石缝隙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十几个身影。那些人泡在海水中,用绳索、用撬棍、甚至用肩膀,正在一点点推动卡死的船体。
是马信派出的士兵。
他们在拿下炮台后,发现航道被堵,竟然冒险从岸边礁石区爬过来,试图清理障碍。这些士兵泡在齐胸深的海水里,头顶是燃烧的船只,身旁是锋利的礁石,却还在拼命推动。
一个士兵滑倒了,被海浪卷走。立刻又有人补上他的位置。
郑成功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只剩下决绝。
“传令登陆部队,”他的声音冷如寒铁,“按原计划,辰时三刻发起进攻。滞留在水道的船只……能出来多少,是多少。”
“那剩下的将士……”
“如果潮水退尽前还出不来,”郑成功转过身,不让陈泽看到自己的表情,“就让船长……执行最后的命令。”
陈泽浑身一颤。
最后的命令——凿沉船只,人员登陆。
这意味着那些士兵要放弃所有重型装备,只带随身兵器,游泳或者乘舢板登上陌生的海岸。而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严阵以待的荷兰守军。
但这就是战争。
为了大局,有时候必须做出残酷的选择。
郑成功走向舰桥边缘,望向那些还在拼命推动“震雷号”的士兵。晨光照在他们湿透的铠甲上,照在他们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我会记住你们。”他在心中默念,“如果大明能够重建海疆,如果历史能够记住今天,你们的名字,将和鹿耳门的神潮一起,被后世传颂。”
海风呼啸,带着硝烟和海水的气息。
在距离满潮结束只剩一刻钟的时候,“震雷号”的残骸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隙。虽然不足以让大船通过,但舢板和小型船只已经可以勉强穿行。
十五艘被困战船中,有九艘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倒车退出了水道。剩下的六艘,在潮水退到危险水位的前一刻,船长们下达了凿船令。
四千名士兵中,有三千二百人成功登陆。
其余八百人,将永远留在那片海峡。
郑成功没有时间哀悼。
当第一缕阳光完全照亮台江内海时,他已经站在“定海号”的舰首,用望远镜观察着禾寮港的地形。登陆舰队正在集结,铁人军的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寒光。
热兰遮城的钟声越来越急促。
远处海平面上,隐约出现了帆影——那是荷兰人的巡逻船,正全速驶来。
大战,一触即发。
“准备作战。”郑成功放下望远镜,声音传遍整个舰队,“让红毛夷知道,大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