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血溅云台(2/2)
门被猛地推开。尚书左仆射陈泰站在门口,他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粗糙的麻布孝衣,披散头发,双眼赤红如血,仿佛从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起,血泪便未曾干过。他看也不看钟会,目光如淬火的刀子,直刺坐在主位的司马昭,继而狠狠剐过一旁的贾充。
贾充在那目光扫来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垂眼避开,但额角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太清楚陈泰的分量了,此人不仅是名臣陈群之子,更是曹魏老臣中清望所系、耿直敢言的象征。他更清楚自己方才在南阙所做之事,放在任何纲常伦理下都是万死莫赎。此刻,陈泰就是那“天下悠悠之口”的化身。贾充的指尖冰凉,全部的感官都死死锁定了司马昭,等待着主宰他生死的一句话。
陈泰大步走到室中,并不下拜,而是直挺挺地站着,因极度悲愤而浑身颤抖。他抬起手臂,一根手指死死指向面色发白的贾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沫:
“大将军!”
“独有斩贾充,悬首南阙!”
“如此,或可稍谢天下!稍慰陛下在天之灵!”
“贾充!” 陈泰猛地暴喝,声震屋瓦,“尔乱臣贼子,弑君辱国,天地不容!”
室内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司马昭身上。贾充的脸色由白转青,呼吸粗重,他不敢说话,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仿佛能感觉到陈泰目光化为实质的刀刃,正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他心中惊涛骇浪:司马公会牺牲自己吗?高平陵后诛杀何晏、丁谧,淮南平叛后夷灭诸多“从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于司马家并非罕见。尤其此时,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这弑君的滔天罪责,平息朝野鼎沸,还有谁比他这个直接指挥者更合适?
司马昭沉默了。这沉默仿佛持续了数年之久,压得贾充几乎喘不过气。司马昭的目光在悲愤欲绝的陈泰和面无人色的贾充之间移动。他眼前或许闪过兄长司马师冷峻的面容——若是伯达(司马师)处此境地,会如何?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用贾充的人头最快地切割干净,维系大局稳定。贾充固然是他最得用、最听话的刀,但再利的刀,在必要时也可以折断。
然而,司马昭终究不是司马师。他继承了父亲的深沉隐忍,却似乎也多了一分其兄所不具备的、对长期追随者的某种不忍。贾充从他还是中护军时就紧跟左右,出谋划策,执行那些最阴暗、最血腥的任务,从未有过迟疑。杀他,固然能暂时平息像陈泰这样的忠直之臣的怒火,但也会让所有为他司马家卖命的心腹齿冷。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仅是平息事态,更是要稳住自己的核心阵营。
终于,司马昭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而疲惫,却带着最终的决定:“玄伯(陈泰字)……贾充或有统兵不力,未能及时护驾之罪。然南阙事变,纷乱如麻,元凶乃成济狂悖,已明正典刑。” 他避开了陈泰如火的目光,“更思其次。”
“更思其次?” 陈泰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话,他脸上的悲愤骤然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讥讽与惨然。他身体晃了晃,猛地咳嗽起来,随即“哇”地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直喷在地上,在白石砖上溅开刺目的花。
他指着司马昭,又指着贾充,声音却低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凄凉与洞穿一切的疲惫:
“泰言……惟有进于此……”
“不知其次!”
“不知其次矣……”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仰天便倒。钟会急令左右上前搀扶。陈泰被扶起时,目光已然涣散,口中仍喃喃着“陛下……陛下……”,被人半扶半抬地架了出去。那滩血迹留在原地,触目惊心,仿佛是他与一个时代最后的、无声的控诉。
贾充紧绷到极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司马公选择了他,选择了捂住内部的伤口,哪怕这意味着要与陈泰所代表的“天下公议”彻底决裂。
司马昭没有去看地上那滩血,也没有再看惊魂未定的贾充。他转向钟会,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斩尽情绪的条理,开始下达一系列善后命令。只是若细听,那语调深处,似乎比方才更沉硬了几分。
陈泰的鲜血,未能改变贾充的命运,却仿佛为司马昭接下来的道路,镀上了一层再也无法擦除的、暗红色的决绝。
司马昭不再犹豫。他转向钟会,声音恢复了冰冷的条理,一条条命令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响起:
“拟太后诏。曹髦悖逆不道,欲胁太后,今为乱兵所误,废为庶人,以民礼葬。”
“成济、成倅兄弟,大逆弑君,夷其三族,即刻执行。”
“尚书王经,附逆不告,收监,夷三族。”
“王沈、王业,护驾有功(此四字他念得毫无波澜),叙功擢升。”
他看了一眼窗外白炽的阳光,“议立新君。燕王曹宇之子,常道乡公曹奂,可承大统。”
命令如冰雹砸下,迅速、清晰、残酷。历史将被这样书写:一个昏乱疯狂的皇帝,一次不幸的“误杀”,一次公正的“惩凶”,和一次“顺理成章”的废立。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阳光刺眼的白日。
善后的车轮随即开始转动。
“废为庶人,以民礼葬”的太后诏书第一时间明发天下,将曹髦彻底钉死在“悖逆”的耻辱柱上,完成了对弑君之罪的第一步切割与舆论定性。
然而,仅仅隔了一日,风向便有了“微妙”的转变。太傅司马孚、大将军司马昭,以及司徒高柔等重臣,联名向永宁宫呈递了一道奏章。奏章言辞恳切,称“陛下(指曹髦)虽行事狂悖,然究系文皇帝之孙、明皇帝嗣子,帝王苗裔,天下共知。若终以庶人礼葬,恐伤先帝之德,亦失天下仁人志士之望。臣等昧死以闻,恳请太后加恩,准以藩王之礼安葬,以示朝廷宽仁,存续恩义。”
这道奏章自然立刻得到了郭太后的“允准”。一场心照不宣的双簧。司马昭需要这第二步棋:用一个“王礼”的虚名,来安抚朝野内外那些还未彻底冰冷的人心,尤其是曹魏宗室与部分心存旧谊的老臣。这能让司马孚在广场上的痛哭显得更有价值,也能为这血腥事件蒙上一层所谓“仁至义尽”的薄纱。
于是,诏令更改,“葬故高贵乡公于洛阳西北三十里瀍涧之滨”。
地点的选择本身便是无声的贬斥。瀍涧之滨,偏僻且地势低湿,远离巍峨的曹魏皇陵区。将他葬于此地,如同流放其魂魄,是对其“失道”身份的隐秘盖章。
到了出殡那日,名义上的“王礼”在现实中露出了它寒酸的骨架。没有天子或诸侯王仪仗中应有的黄屋左纛、鸾辂龙旗,仅有寥寥数乘粗陋的犊车,载着那具年轻却已冰冷的棺椁,车轮碾过城外崎岖的土路。队伍前没有引路的旌幡,沉默得如同一群运送货物的役夫,在几名被指派、面无表情的官员陪同下,默默走向那处卑湿的预定墓地。
洛阳的百姓被允许在道路远处围观。他们踮着脚,看着那与“王礼”毫不相称的寒酸队伍,脸上充满了困惑与悲悯。压抑的私语声在人群中流淌:
“那车里……就是前几日被杀的官家?”
“说是王礼,这……这连咱里中富户的排场也不如啊……”
“唉,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何至于此……”
“噤声!莫要惹祸!”
这些私语,连同那简陋至极的送葬场面,最终会化作校事府密报上简短的几句描述,呈报给晋公府的主人。司马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官方文书上,他给了“王礼”的恩典,彰显了宽容;在现实的视觉与民间的口耳相传中,则彻底剥去了曹髦作为帝王甚至合格藩王的尊严与正统性。符号的剔除,比言辞的定罪更为彻底,也更能潜移默化地重塑历史的观感。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操弄。通过“庶人—王礼—实际简陋”的三重转换,司马昭成功编织了一张难以辩驳的罗网:法律上完成了定罪,道德上占据了伪善的高地,现实中则完成了对前朝君主最后象征的抹除。曹髦的葬礼,无关哀荣,只关权力。他被埋葬的,不仅是一具十九岁的躯体,更是曹魏王朝最后一丝敢于反抗的魂灵。
与此同时,其他命令也以惊人的效率被执行。成济的兄弟成倅及其三族被迅速诛灭,其弟临刑前登屋怒骂“贾充指使”的插曲,被淹没在更广泛的“惩凶”舆论中。王经与母亲从容赴死,其家族凋零。而王沈、王业则因“护驾有功”,加官进爵,弹冠相庆。
当这些血腥与腌臜渐渐尘埃落定,新的旗帜即将升起。
数日后,夜。晋公府凌云阁。
司马昭独立廊下,身侧再无一人。他遣走了所有侍从,需要这片绝对的安静。高阁之下,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灭,如同沉睡巨兽缓慢的呼吸。更远处,皇宫的方向一片昏暗,只有零星几点象征性的灯火——那里刚刚死去了它的主人,新的主人尚未正式入住,正处在一种权力真空的、不祥的静谧中。
夜风带着初夏的微温,拂过他的面颊。他闭上眼睛,白日里南阙的画面却更加清晰地撞入脑海:曹髦那件被血浸透的绛纱袍,戟刃透背而出的寒光,少年眼中最后那抹惊愕与不甘凝固成的空洞……以及,叔父司马孚扑在尸身上那撕心裂肺的、真伪难辨的痛哭。
“司马昭之心……”他无声地念着这几个字。从今往后,这不再是一句比喻或指控,而是一个将与他牢牢捆绑的历史定论,后面必然跟着“弑君者”三字。陈泰呕出的那滩血,就是这定论的第一个灼热烙印。他感到一种沉坠感,并非悔恨,而是如同身穿浸透水的重甲,每一步前行都将带着这洗刷不去的血腥与重量。这代价,他早已预见,但真正偿付时,那真实的质感仍超出了计算。
然而,在这沉重的深处,另一种更汹涌、更真实的感觉,正如夜色般弥漫开来,将那沉坠感稳稳托住——那是一种枷锁尽去的释然,与天地空旷般的冷酷自由。
最后一只敢于亮出爪牙、扑向猎人的笼中鸟,已被当空射落。曹髦的决死反抗,如同一把双刃剑,在给司马氏留下弑君污名的同时,也以一种极端惨烈的方式,将曹魏皇室最后一点可称之为“气性”和“法统尊严”的东西,当众碾得粉碎。再也没有这样的皇帝了。今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无论是谁,都将清楚地记得南阙那滩血的颜色。最大的、也是最不可预测的障碍,已然以最彻底的方式被清除。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扫过皇城,然后坚定地转向西方。视野的尽头是漆黑的夜空,但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这黑暗,看到了秦岭、汉中,看到了蜀汉的军营。姜维……那个从不疲倦的宿敌,此刻想必已得到了消息。讨伐“弑君逆贼”的檄文,恐怕已经在起草,或者已经传遍陇蜀了。
司马昭的嘴角,在夜色中微微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认定。
来得正好。
旧的障碍需要鲜血来扫清,而新的时代,同样需要敌人的鲜血来为其奠基和献祭。内部的裂痕需要用对外的武功来缝合,弑君的污名需要用开疆拓土、乃至一统天下的不世功业来覆盖、来超越。姜维的愤怒,东吴可能出现的骚动,都将成为他司马昭下一步棋的绝佳理由和舞台。
他的视线收回,落在阁楼下自己这庞大、森严的府邸轮廓上。一个新的、彻底姓司马的时代,已在白昼的血泊中完成了它最残酷的奠基仪式。此刻,它正蛰伏在这片夜色里,呼吸平稳,心跳有力,等待着被他亲手推开那扇通往最高处的大门。
夜风渐凉,他转身走入阁内,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漫天星斗与未散的血腥气,一同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