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血溅云台(1/2)
黄素诏书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在嘉福殿后室的死寂中,格外惊心。
尚书王经盯着眼前这卷代表着天子最后决断的黄帛,手指颤抖。他抬起头,看着十九岁的皇帝曹髦。甘露五年五月初七上午的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曹髦苍白的脸上切出明暗的分界,那双眼睛里的东西让他害怕——那不是少年意气,而是困兽被逼到悬崖尽头,反身亮出獠牙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曹髦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朕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等自出讨之!”
“陛下!不可!”王经重重叩首,额头撞击砖面的声音令人心颤,“此乃取祸之道!宫中宿卫皆为何人?陛下麾下又有几人?一旦事败……”
“正使死,何所惧?”曹髦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惨淡的弧度。他弯腰拾起诏书,塞回怀中,转身向内殿走去,“朕去‘禀告’太后。卿等……自决。”
脚步声远去。侍中王沈和散骑常侍王业立刻像抽去骨头般,瘫软了一瞬,随即对视一眼。王沈眼中闪过狠色,低声道:“事急矣,当速往晋公府!”
王业脸色惨白,连连点头。两人甚至没看王经一眼,踉跄着冲出了殿门,身影没入门外白晃晃的日光中。
王经孤零零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殿外隐约的、宫人急促走过的脚步声,又听着内殿隐约传来的、曹髦对郭太后空洞的“禀奏”声。他知道,那永宁宫外全是 司马昭的人,这“禀告”不过是少年天子对自己身份最后的、绝望的祭奠。他缓缓站起,走向殿外。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大将军府。他走向尚书台自己的值房,坐下,静静等待。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结局,并接受结局。
晋公府的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渐高的暑气。司马昭听完王沈、王业语无伦次、满头是汗的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放下笔,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贾充。
“止乱。”两个字,平淡无波。
贾充眼中寒芒一闪,躬身领命,甲胄铿锵声中大步离去。
几乎是同时,嘉福殿云龙门前,喧嚣骤起。老宦官焦伯和几个心腹,将宫中能召集的侍卫、杂役、马夫三百余人聚拢起来。兵器杂乱,人心惶惶。曹髦已换上简便戎服,外罩天子绛纱袍,登上金根车,从焦伯手中接过一柄真正的天子剑。剑很沉,他双手握住,高高举起。午前的阳光照在剑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司马昭谋反!朕当亲讨!”
车驾启动,像一股绝望的浊流,涌向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洛阳街巷。
最初的“胜利”在东止车门。屯骑校尉司马伷率部试图阻拦,曹髦持剑立于车上,厉声呵斥:“朕乃天子,讨伐逆贼!尔等敢拦御驾?!”那一声“天子”喝出,司马伷麾下士兵面面相觑,竟纷纷退避,队伍顷刻溃散。这意外的顺利,让曹髦身后的人群爆发出虚妄的欢呼。
希望,是最后的毒药。
真正的终结在南阙。
中护军贾充亲率两千甲士,列阵如铁壁,沉默地横亘在宫城大道上。烈日当头,照在密匝匝的盔甲和兵刃上,蒸腾起一片肃杀的灼热之气。金根车停下了,杂乱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僮仆们脸上兴奋的红潮褪为死灰。
曹髦的心沉到谷底,反而一片冰凉。他推开焦伯,持剑下车,一步步走向那片钢铁丛林。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贾充!尔等也要附逆弑君吗?!”少年的嘶喊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贾充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只轻轻抬手。
军阵微动,弓弩上弦,冰冷的铁簇对准了那个单薄的、穿着绛纱袍的身影。
曹髦笑了,迎着那片死亡的寒光,竟开始冲锋!他挥动并不熟练的长剑,像个最笨拙却最决绝的士兵,奔跑的身影在烈日下拖出一道孤绝的影子。
“朕乃天子!谁敢弑君?!”
奇迹发生了。前排士兵看到皇帝真的冲来,脸上露出本能的恐惧和犹疑,军阵竟然松动、后退!天子之名,弑君之罪,仍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格外清晰。
贾充瞳孔骤缩。他不能容忍军心动摇,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的白日。目光疾扫,落在身旁一个魁梧的将领身上——太子舍人成济。
“司马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贾充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彻骨,与周遭的炎热形成诡异反差,“今日之事,无所问也!”
成济脸上的横肉一颤,眼中茫然瞬间被凶光取代。他看到了贾充毫无表情的脸,听到了身旁军校颤抖的疑问:“司马家事若何?”
就是这句话!成济暴吼一声,夺过一杆长戟,蛮牛般冲出阵列!
曹髦看见那狰狞的面孔和寒光扑面而来,奋力挥剑格挡。“铛!”巨力传来,虎口崩裂,长剑脱手,在青石地上擦出一串火花。他踉跄后退。
成济毫不停顿,长戟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突刺!
时间仿佛凝固。曹髦感到冰冷的刃锋刺破衣袍,没入胸膛,随后是滚烫的剧痛炸开。他低头,看见戟尖从自己后背透出,带出一蓬鲜红的血雨,在烈日下显得异常刺目。
世界的声音迅速远去。他最后看到的,是洛阳五月那一片白晃晃的、无情而刺眼的天空。
十九岁的皇帝,毙于南阙,血染御道。
……
第一个扑到御辇旁的,是司马孚。
老人的紫袍下摆立刻浸在温热的血泊里,他颤抖着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曹髦渐渐冰冷的躯体上。这个动作近乎本能,是一个历经五朝的老臣,面对君上横死时残存的肌肉记忆。然后,他极其缓慢、庄重地,将曹髦的头颅移至自己膝上——“枕尸于股”。这是仪式,是表演,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正午的阳光毫无遮蔽地照射着这一幕,将血迹、泪水、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照得清清楚楚。
当他触摸到少年天子迅速失去温度的皮肤的刹那,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切羞愧和某种迟来恐惧的洪流,冲击着他八十一岁的灵魂。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脑中嘶鸣:“叔达,这就是你与仲达一路扶持家族,所要抵达的终点吗?光天化日,御道喋血!”
但另一个更冷静、更务实的声音立刻压倒了情绪:“哭。必须哭出来。哭得足够真,让这朗朗乾坤都看见。”
于是,他仰起头,对着那轮惨白的烈日,老泪纵横,嚎啕之声响彻血腥的广场:“杀陛下者,臣之罪也——!”
哭声里的悲痛有几分是真?或许真有几分,为这彻底崩塌的秩序,为这染血的、他曾效力一生的“魏”。但“臣之罪”这三个字,更是精巧的政治定性——将惊天的“弑君”,悄然转化为“老臣未能匡扶”的道德过失与失职。他在为真正的凶手,铺垫下台阶。阳光晒得他额角冒汗,混入泪水,一片狼藉。
很快,他被“请”到了晋公府内室。
这里阴凉许多,但气氛凝重如铁。司马昭脸色罕见地带着一丝苍白,贾充、钟会肃立一旁,窗外的光线被竹帘滤成一道道,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叔父……”司马昭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今事急矣,如之奈何?”
司马孚沉默良久,目光扫过贾充,才缓缓道:“公闾(贾充字),南阙之前,你可曾有一瞬,想起武皇帝待我等臣子之恩?”
贾充面色陡变。司马孚此言,一石三鸟:在司马昭面前敲打这条过于锋利的“恶犬”;将部分罪责导向执行者;也向在场所有人表明,他司马孚心中,仍存有“魏臣”之念的底色,这是他个人的道德防火墙。
他不再看贾充,转向司马昭,声音低沉却清晰:“子上,当务之急,非论对错,而在善后。陛下须以王礼葬,主凶必须明正典刑,以塞天下悠悠之口。”他顿了顿,“至于朝局……需要一个能让旧臣们下得去的台阶。”
他不再提追究主谋。他明确了自己在此局中的新角色:不是追责者,而是司马氏权力的修补匠与道德缓冲阀。
司马孚不再提追究主谋。他明确了自己在此局中的新角色:不是追责者,而是司马氏权力的修补匠与道德缓冲阀。话已至此,他知道自己该做的“姿态”已经做完,剩下的具体善后,尤其是那些必定沾血的肮脏决策,他这位“大魏纯臣”不宜在场目睹。
他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对司马昭缓缓道:“子上,老夫年迈,骤闻大变,心神俱损。陛下的身后事……礼数上老夫需亲自过问一二,以免再生差池。此处大事,你与诸公商议定夺便是。” 这番话给了他一个得体退场的理由——既表明自己关心“礼数”和“陛下身后事”(这是他“忠臣”人设的延续),又巧妙地避开了即将开始的、关于如何具体处置弑君者与政敌的商讨。
司马昭立刻领会了叔父的用意,这正是他们之间无需言明的默契。他起身,恭敬道:“叔父劳心,万万保重身体。此处之事,侄儿会妥善处置。”
司马孚点点头,不再看贾充或钟会,拖着似乎更显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了这间气氛压抑的内室。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内里即将掀起的另一场风暴。
几乎就在司马孚离开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外间便传来一阵激烈的喧哗与甲胄摩擦的阻拦声。
“让开!我要见司马昭!”
是陈泰的声音。那声音嘶哑、悲愤,穿透门扉,砸在室内每个人的耳膜上。
司马昭与贾充、钟会交换了一个眼神。该来的终究来了,而且是以最激烈的方式。司马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钟会便示意卫兵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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