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潜龙哀吟(1/2)
甘露四年正月初六,洛阳城还裹在残冬的厚雪里。
嘉福殿的十二扇鎏金门全部敞开,殿内十六座青铜蟠螭熏炉烧得太旺,沉香木的气味混着炭火的热浪,蒸得人额角发粘。曹髦坐在九阶之上的髹金御座,那身黑底赤纹的十二章纹衮服重得像铁甲。他数着丹墀下跪拜的官员——第三排左起第七个,谒者仆射王业,袍角沾了雪泥;第五排正中,散骑常侍王沈,腰间的银鱼袋在殿门透进的光里反着冷光。
太常王肃出列时,象牙笏板在手中转了个细微的角度。
“臣启奏陛下。”王肃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有种刻意打磨过的圆润,“自去岁腊月以来,祥瑞频现。顿丘、冠军、阳夏三地井中,先后有青龙隐现。及至正月初三,宁陵县民清晨汲水,见井中有黄光浮动,细观之,乃双龙交缠,鳞甲灿然,历时半刻方隐。”
殿中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赞叹。曹髦看见王肃的嘴角微微上扬。
“《易》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今龙现于井,井者,幽潜之地,黄者,中央正色。”王肃提高了声调,“此乃潜龙得位、圣德升闻之兆!昔文王有赤雀衔书,光武有白水真人,今大魏得此祥瑞,正应晋公辅弼之功,上感天心,下安黎庶……”
“王常侍说得是!”贾充几乎在王肃话音落下的同时踏出半步,紫袍下摆带起一阵风,“淮南初定,祥瑞即至,此非人力,实乃天授!臣请旨,当于洛阳南郊设坛祭天,彰此殊荣,以慰天下。”
“臣附议。”
“臣等附议。”
曹髦的手指在御座扶手的螭首上收紧。那螭首是玉雕的,棱角硌着掌心。他看向武官队列最前端——司马昭垂首而立,深紫色九章纹朝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通天冠的垂旒遮住了眉眼。姿态恭谨得像个雕塑。
“陛下。”司马昭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祥瑞现世,乃陛下盛德感召,臣何功之有?贾护军此言,实令臣惶恐。”
又是这一套。曹髦心里冷笑。去岁加九锡时,也是这般“三辞三让”,演足了戏码,最后还不是照单全收?如今连龙都要从井里爬出来为他背书了。
他目光扫过殿中。太尉王祥闭着眼,花白的须眉在熏炉的热气里微微颤动,不知是睡是醒。司徒郑冲盯着自己笏板上的纹路,仿佛那上面刻着治国良策。司空荀顗则轻轻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这三个老臣的沉默,在满殿喧嚷中筑起一堵无形的墙。
“众卿。”曹髦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龙现于井,确是异象。然《左传》有云:‘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祥瑞之事,可记于史册,祭天设坛,未免劳民。今岁春耕在即,不若省此浮费,以实仓廪。”
殿内安静了一瞬。
王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贾充眉头微皱,侧目瞥向司马昭。司马昭依然垂首,但曹髦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的关节——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陛下仁德,体恤民生,臣等感佩。”司马昭抬起头,垂旒后的目光看不真切,“然天示祥瑞,若不敬谢,恐失天道。臣以为,可减其仪,于南郊设香案告天,不兴土木,不劳民力,如此两全。”
话说得滴水不漏。减其仪,却还是要祭。皇帝若再反对,便成了“不敬天道”。
曹髦感到那身衮服越来越重,重得他要喘不过气。殿内炭火的气味混着百官身上传来的各种熏香,凝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他盯着司马昭,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
“依卿所奏。”
退朝的钟磬声在殿梁间回荡。曹髦起身时,腰间新换的玉带——昨日司马昭刚命尚方局“进献”的,镶着十二块和田白玉——狠狠硌在肋骨上。他脚步顿了顿,扶住内侍递来的手臂,一步一步走下丹墀。
穿过殿后长廊时,雪光从窗棂间刺进来。曹髦忽然停下。
“都退下。”
“陛下……”中常侍焦伯欲言又止。
“退下。”
宫人如潮水般退去,只剩焦伯一人垂手立在三步外。曹髦走到廊边,推开一扇窗。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远处宫墙的鸱吻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出黑沉的轮廓。
他解下那条玉带。
带扣是黄金嵌玛瑙的,雕着螭龙纹。司马昭送的每样东西,都少不了龙。曹髦握紧玉带,手臂扬起,猛地掷出窗外。
玉带划过一道弧线,砸在廊下未扫净的雪地上。金扣撞击冰面的声音清脆,又沉闷。一块白玉崩裂,溅起细碎的雪粒。
焦伯扑到窗边,脸色煞白:“陛下!这、这……”
“捡它作甚?”曹髦的声音在风里发颤,“这宫里的东西,哪样真正是朕的?哪样不是他司马昭施舍的囚笼?”
“陛下慎言!”焦伯急急回头张望,长廊空寂,唯有风声呜咽。他压低声音,眼里有浑浊的泪光,“老奴……老奴是武皇帝时就入宫的旧人。明皇帝在时,宫中尚有法度,臣子尚知敬畏。可如今……”
他没有说下去。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但那双苍老眼睛里深切的痛楚,比任何言语都直白。
“明皇帝……”曹髦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曹叡,他的堂叔祖,那个三十多岁便英年早逝的帝王。若他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司马氏可敢如此?曹魏天下,可会沦落至此?
可历史没有如果。曹叡托孤于曹爽和司马懿,就像在悬崖边递出两根藤蔓——一根早已朽断,另一根却化作了绞索。
“焦伯,你说,”曹髦的目光飘向窗外更远处,仿佛要穿透宫墙,望向邺城的方向——武皇帝曹操建功立业之地,“若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在天有灵,看见他们的不肖子孙,被臣子指着井里的泥鳅说‘此乃真龙’,该作何想?”
焦伯嘴唇哆嗦,半晌才挤出一句:“列祖列宗……必佑陛下。”
“佑我?”曹髦笑了,笑声嘶哑,比哭声更难听,“他们若真能佑我,就该一道雷劈了这嘉福殿,劈了那晋公府!就该让司马昭……”
“陛下!”焦伯几乎是扑上来,枯瘦的手捂住曹髦的嘴,虽然只碰触到衣袖。老宦官浑身发抖,眼中恐惧几乎要溢出来,“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
曹髦住了口。他看见焦伯眼里的恐惧,也看见恐惧深处那点还未完全熄灭的、属于老派宫人的忠诚。这宫里,大约只有这个老人,还会因为一句可能招祸的话,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试图保护他。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寒风灌入肺腑,刺得生疼。
“罢了。”他推开焦伯的手,声音重归平静,平静得可怕,“你说得对。隔墙有耳。”
随后的日子,那日在长廊窗边翻涌的愤懑与屈辱并未消散,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沉淀、发酵,最终变成一种冰冷的、尖锐的东西,梗在曹髦心口。
白日里,他仍需端坐朝堂,听着满口“晋公之功”、“天命所归”。王沈、王业的身影出现得越发频繁,他们带来的问候“周密”得令人窒息——从起居饮食到读何书、临何帖,无不“关切”。就连他多看了两眼殿角那盆半枯的墨兰,次日便有数盆名品蕙兰被“进献”至案头。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柔软的、无声的茧包裹起来。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叹息,甚至梦中无意识的呓语,都可能被那无数双看不见的耳朵捕捉,化作晋公府书案前某一卷密报上简短的一行字。
嘉福殿越来越像一口精致的金井,井口的光亮看似触手可及,井壁却滑不留手。
直到正月廿三,夜。
寝殿里的炭盆烧得只剩暗红的余烬。曹髦屏退了所有宫人,连焦伯也被他遣到外间候着。殿门紧闭,窗扉掩实,只有案头一盏青铜雁足灯还亮着,火苗在灯油里微微跳动。
他在案前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素绢摊开,砚台里的墨研了又研,已经浓得发亮。笔是兔毫的,笔杆被握得温热。可纸上空空如也。
白日里,王沈又来“请安”。说是请安,话里话外却绕着宁陵黄龙和南郊祭天的事转。“晋公忧心陛下龙体,特命臣等细细筹备,务必使祭典庄严隆重,以副天意。”王沈说话时,眼睛总往殿角的书架上瞟——那里放着曹髦平日读的书籍和练字的稿纸。
“王常侍费心了。”曹髦当时只能这么答。
王沈退下后,焦伯悄悄告诉他,近日宫中洒扫、司灯的小宦官,有好几个被调换了,新来的面孔陌生,手脚却异常利落,眼睛总是低垂着,可耳朵……
曹髦闭上眼。殿内寂静,可他仿佛能听见那些看不见的耳朵贴在门缝、窗纸后,细细捕捉每一丝声响。这嘉福殿,这龙床,这御案,都成了透明的囚笼。
他忽然抓起笔。
笔锋蘸饱浓墨,落在绢上时手腕在抖。不是恐惧,是某种压抑太久的东西终于挣破了壳,嘶吼着要冲出来。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写这两句时,他眼前闪过的是嘉福殿的藻井。那些繁复的彩绘,蟠龙、祥云、仙鹤,层层叠叠压在头顶。飞?连这殿门都飞不出去。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
笔锋陡然加重。“井底”二字墨迹淋漓,几乎要透破绢背。他看见司马昭在朝堂上垂首恭立的样子,看见贾充、王沈、王业那些人在殿中舞动的身影。鳅鳝……他们就是鳅鳝!在井口逡巡,嘲笑着井底之龙的狼狈。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最后一句写完,一滴水珠砸在“然”字末尾。曹髦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他抬手抹脸,指尖冰凉。
诗成了。二十个字,像二十把刀,把他这些年的隐忍、屈辱、愤怒,剖得鲜血淋漓。
他盯着那方绢,忽然想把它凑到灯焰上。烧了,烧干净,就当从未写过。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
烧了又如何?诗在心里,烧不掉。这口井困着他,烧不掉。
最终,他将绢卷起,没有署名。走到殿内侧的书架前,挪开几卷《汉书》,露出后面一个紫檀木盒。盒里装着他少年时临摹钟繇的字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他把诗绢塞进字帖夹层,再将一切复原。
做完这些,他吹熄了灯。
黑暗彻底吞没大殿。曹髦躺在龙床上,睁着眼,看帐顶模糊的纹样。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梆子敲过三下。
三更了。
他忽然想,司马昭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晋公府的书房里批阅本该送到御前的奏章,还是在与钟会、贾充谋划下一个要安插的亲信?
想着想着,竟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龙,困在一口深井里。井口有光,可他怎么飞都飞不上去。井壁上爬满了滑腻的苔藓,还有无数细小的黑影在蠕动——是鳅鳝,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用黏湿的身体蹭过他的鳞片。
然后井口出现了一张脸。是司马昭。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井底,手里拿着一卷绢。
正是那首《潜龙诗》。
同一时刻,大将军府。
书房里的炭火烧得比皇宫旺得多。司马昭只着深青色常服,坐在一张花梨木大案后,案头堆着两摞文书。左边是各州郡的春耕奏报,右边是荆州王昶病情的最新密报——老将军已卧床半月,恐难久持。
钟会坐在下首的蒲团上,手里拿着笔,正在一张牛皮舆图上勾画。他在标淮北至荆州的粮道节点,笔尖稳而快。
“王昶若去,荆州刺史的人选,士季以为谁可?”司马昭忽然问。
钟会笔尖未停:“石苞沉稳,陈骞果决,皆可用。然荆州毗邻东吴,需文武兼资之人。杜预虽年轻,然通晓律令、谙熟戎机,或可一试。”
司马昭沉吟。杜预是杜畿之孙,司马懿的女婿,自是亲信。但毕竟资历尚浅……
叩门声响起,很轻,但急促。
“进。”
推门的是王业。他脸色有些发白,进门前先在门外踩了跺脚——靴底沾了夜雪——才轻手轻脚走到案前,从袖中抽出一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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