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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潜龙哀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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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宫里有东西传出。”王业的声音压得很低,双手将纸卷呈上。

司马昭接过,展开。

纸上抄着四行诗。字迹工整,是王业的手笔,但原诗的笔意间那股压抑的戾气,依然透纸而出。

书房里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噼啪。

司马昭看了很久。久到王业的额头沁出细汗,久到钟会放下笔,抬眼看过来。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司马昭轻声念出这两句,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像冰面上的反光。“好比喻。陛下真是长进了,骂人都骂得这般文雅。”

王业躬身更低:“抄诗的小黄门说,陛下是前夜独处时所写,写完藏于旧字帖中。他趁整理书架时偷看到,默记下来的。”

“独处时……”司马昭将纸卷放在案上,手指在“鳅鳝”二字上点了点,“看来陛下心中,你我都成了泥鳅黄鳝之流了。”

钟会已起身走过来,目光扫过诗稿。他眉头微蹙:“诗才捷敏,怨气太盛。此诗若传扬出去,恐使不明是非之徒滋生妄念,以为陛下仍有振作之心。”

“妄念?”司马昭冷笑,“自淮南之后,谁还敢有妄念?王凌、毋丘俭、诸葛诞,尸骨未寒。他这首诗,不过是困兽之嚎罢了。”

他顿了顿,看向王业:“抄诗的小黄门,赏他十金,调去浣衣局——离陛下远些。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有第三人知道原诗从何而来。”

“诺。”王业松了口气,躬身退出。

门重新关上。书房里又只剩司马昭与钟会两人。

司马昭拿起诗稿,走到墙边那座青铜仙鹤灯前。灯焰跳跃,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他松开手指,纸卷飘落,触到火焰的瞬间蜷缩、发黑,化作一缕青烟。

“少年人,终究沉不住气。”他对着火焰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原想,让他在这御座上再坐几年,等天下再定一些……可他似乎等不及了。”

钟会静立一旁,没有接话。

司马昭转过身,目光落在舆图上荆州的位置:“王昶的病,你亲自去探视。带上太医令,用好药。若能拖过今年,便是大幸。”

“若拖不过?”

“若拖不过……”司马昭走回案前,手按在那些春耕奏报上,眼神却像透过它们,看向了更深处,“那就按你方才所说,以杜预代领荆州军事。至于陛下——”

他停顿了很久。窗外传来夜风呼啸的声音,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既然他觉得这口井如此难熬,”司马昭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淬过冰,“或许,是该让他‘静养’了。找个暖和些的地方,好好将养龙体。”

钟会瞳孔微缩。他听懂了。“静养”二字,在历朝历代的故事里,往往意味着废黜,意味着某座偏远的宫苑,意味着余生再也见不到洛阳的太阳。

“大将军,”钟会斟酌着词句,“陛下毕竟年少,或只是一时愤激……”

“一时愤激?”司马昭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士季,你熟读史书。可曾见过哪只困兽,会在笼子里安静等死?今日是诗,明日就可能是一把匕首。高平陵前车之鉴,不可忘。”

钟会沉默。他想起了曹爽,想起了那场改变了一切的大雪。

“去吧。”司马昭挥挥手,“把荆州的事办好。陛下这边……我自有分寸。”

钟会躬身行礼,退出书房。

门关上后,司马昭独自站在案前。灯焰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他想起许多年前,父亲司马懿还在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权力这东西,要么牢牢握在手里,要么彻底放手。没有中间路可走。”

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陛下啊陛下,你既不愿安安稳稳做这笼中雀,那这口井,便真的容不下你了。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诗成次日,曹髦便感到无形的网收得更紧了。

他想召见侍中裴秀——去年河内水灾时,此人在朝会上说过几句“当体察民瘼,减省宫用”的话——得到的回复是“告病在家”。想见散骑常侍羊祜,回话是“奉 命往邺城察视宗庙修缮”。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曹髦不再试了。他坐在空荡的殿里,看着阳光从窗格慢慢斜移。殿外台阶下,那些执戟而立的侍卫,面孔似乎越发陌生。

最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五月的一件事。

那日他读书烦闷,随手将案头一尊青玉狻猊镇纸扫落在地。那是去岁司马昭“进献”的年礼之一。镇纸摔在青砖上,断成两截。

曹髦看着碎片,心里竟有一丝快意。他故意没让人收拾。

次日清晨,王沈来“请安”。寒暄过后,他目光落在空了的案头,关切道:“陛下案上那尊玉猊,可是收起来了?臣记得陛下素日颇爱把玩。”

曹髦心头一凛,面上却淡:“失手碎了。”

“哎呀,可惜。”王沈叹道,“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晋公府上近日恰得了一对西域血玉麒麟,雕琢如生,晋公还说,正该进献陛下案前镇文思呢。”

下午,那对血玉麒麟就送到了。比原先那尊更大,更精致,在日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凝固的血。

从那天起,曹髦夜里读书时,总会留一盏灯到很晚。灯下,他摊开的不是经史,而是《汉书》。翻得最多的是《霍光金日磾传》,尤其是昌邑王被废那段,纸页都磨起了毛边。

“行昏乱,危社稷……”他指尖划过那些字迹,低声念着,嘴角带着冰冷的笑。

也是从那时起,他以“春日困乏,需活动筋骨”为名,每夜在寝殿后的小室里练剑。剑是旧剑,武库里寻来的寻常制式。他幼时跟着王府教习学过些皮毛,如今重新捡起,一招一式,狠厉得不像练剑,像在斩杀看不见的敌人。

铜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剑光起舞,忽大忽小,如困兽挣扎。

六月初,王昶病逝襄阳的消息传入洛阳时,曹髦正对镜戴冠。

王沈“依例”来奏报,语气平板:“……王公鞠躬尽瘁,国之柱石,今不幸薨逝,陛下宜示哀悼,厚恤其家。”

曹髦望着镜中那张日益消瘦的脸,缓缓问道:“王老将军……可有什么遗言?”

“据报,唯以国事为念,嘱托边备。”

“以国事为念……”曹髦重复着,挥手让宫人退下。

他走到窗边,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可他却觉得冷。王昶是明皇帝托孤时就在的老臣了,他忠于的是曹魏这个国,还是龙椅上具体的人?曹髦不知道。但他知道,从此荆襄六万劲卒,正式改姓了司马。

又一个屏障消失了。

他忽然想起初入洛阳皇宫时,在清凉殿偏殿见过一幅绘有铜雀台盛景的壁画。画中楼阁参天,文武列班,气象万千。老宦官焦伯曾告诉他,那是太祖武皇帝曹操平定中原后,在邺城筑台明志、睥睨天下的时代。

那时他觉得,有这样雄才大略的祖宗开创基业,江山定然稳如磐石。

现在他明白了,再坚固的台阁,也抵不过时间风雨,更抵不过从内部一点点啃噬栋梁的蛀虫。

腊月寒风如刀时,辽东败讯传来。

尉迟楷在梁貊谷中伏,万余魏军被斩首八千,溃退百里。败报传回那日,司马昭在书房里摔了茶盏。

但在皇宫,曹髦接到那份待用玺的诏书草案时,手在微微发抖。

草案是尚书台拟好的,文辞华丽,先斥尉迟楷“轻敌冒进,丧师辱国”,再颂“朝廷威德,必将重整旗鼓”。最后是例行的抚恤和申饬边将。

他几乎能想象,司马昭在写下这些字句时,是怎样的表情。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冷静。败了,如何处置;胜了,如何封赏;百姓如何安抚,舆论如何引导……一切都在那间书房里被安排妥当。

而他这个皇帝,唯一的作用,就是在这张绢上盖上那方传国玉玺。

印玺很重。他捧起来,对准绢上预留的朱红方框,按下。

“咚”的一声闷响。

像是为他从未真正指挥过的一支军队的覆灭,敲响丧钟。也像为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帝王,敲响丧钟。

甘露四年最后一天,洛阳下起了大雪。

晋公府从傍晚起就灯火通明,笙歌不绝。门前车马如龙,百官皆至。司马昭身着绛紫常服,坐于主位,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敬酒和颂扬。言谈间,宁陵黄龙是“天命所归”,王昶去世是“老成凋谢,后继有人”,连尉迟楷之败,也成了“癣疥之疾,无损晋公威德远播”。

司马昭含笑听着,偶尔举杯示意。他的目光有时会穿过喧嚣的宴厅,望向窗外被雪幕笼罩的、皇宫的方向,深邃难测。

皇宫里,却是一片死寂。

曹髦拒绝了所有除夕宴饮的安排。嘉福殿只点了几盏必要的灯,大部分区域沉在黑暗里。他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空白绢帛。

焦伯悄悄端来一碗热羹,放在案角,又默默退到阴影里。

曹髦提起笔,笔尖悬在绢上,良久,却落不下去。写什么?写新年祝祷?为谁祝祷?为司马氏的江山?写心中愤懑?然后让这绢帛成为另一道催命符?

他终于还是放下了笔。

远处隐约传来爆竹声和模糊的欢笑,那是洛阳百姓在辞旧迎新。更鼓声穿透雪幕,一声,又一声,甘露四年即将在严寒中走到尽头。

曹髦站起身,走到殿门边,猛地推开。

寒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呼啸而入,扑打在他脸上、身上,瞬间染白了鬓发和肩头。他浑然不觉,只是仰起头,望着漆黑无星的天幕,望着那漫天飞舞的、仿佛要掩盖世间一切污秽的洁白。

冰冷的雪落在他的嘴唇上,融化,像泪水,但没有温度。

他极轻地、一字一句地,对着虚空说:

“蟠居于井底……这口井,朕待够了。”

声音被风雪吞没,没有回响。

但那双在雪光映照下的眼睛,里面翻涌的已不再是愤怒或绝望,而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平静。像深潭下封冻的冰,等待着惊蛰的那一声雷鸣,或者,等待着自身破碎时那最后一抹决绝的闪光。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宫阙的琉璃瓦,覆盖了洛阳的街巷,也覆盖了旧年所有的血迹、叹息与暗流。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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