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百匠夜里不说书(2/2)
他亲自在祠堂中央设了十二张矮凳,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一壶刚煮好的粗茶。
他只对小顺子说了一句话:“奉茶,执笔,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言罢,他便拿起扫帚,亲自清扫地上的落叶,为火炉添柴,全程不发一言,仿佛一个沉默的守夜人。
第一夜,十二位老匠人围着火炉坐下。
起初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开了口。
酱园的老师傅说,他守着那几口老酱缸三十年,不为别的,只为还清父亲当年欠下的一个人情债,那家的后人,每年都要来打一缸他家独有的“秋油”。
打铁的张师傅说,他爹临死前告诉他,铁是有脾气的,你用心待它,它才能千锤百炼成好钢,你糊弄它,它上了战场就是一口卷刃的刀,会害人性命。
扎纸的柳三姑说到动情处,声音沙哑:“那年打仗,俺男人和娃都没了音信,俺就指望着,哪天能凭着俺教娃扎的那只燕子风筝的纹样,把他的尸骨认回来……”
满堂皆是风霜故事,一生守艺的缘由,悲欢离合,尽在其中。
没有人嚎哭,只有火苗映照下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和那无声的、比泪水更沉重的沉默。
与此同时,一个年轻的学生悄悄挤在祠堂外的窗下,手中攥着纸笔,他叫刘峰,是林觉民派来搜集“封建落后言论”的“侦察兵”。
他本想记下几句愚昧可笑的乡野之谈回去交差,可听着听着,笔尖却越来越沉重。
当那个沉默了一整晚的聋哑陶匠——陶哑子,终于被众人推举着“发言”,用一双布满裂纹和泥土的手,在小顺子递上的沙盘上笨拙地划出几个字时,刘峰彻底愣住了。
陶哑子写的是:我听不见喝彩,但听得见泥,在窑里呼吸。
刘峰回到新学会总部时,已是深夜。
他将厚厚一叠笔记交给林觉民,交卷时,他破天荒地没有称呼“会长”,而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学校的老师,从来不讲这些。”
林觉民翻开笔记,目光逐字扫过。
当他看到陶哑子的那句话时,捏着纸页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独自在办公室沉默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取消了原定更大规模的焚烧旧物行动,只在命令簿上批了四个字:“继续观察。”
那天夜里,灯笼匠阿灯笼没有睡觉。
他连夜赶制了十二盏特殊的纸灯。
灯是素面,仿着古时祭祀的样式,有光无字。
但灯笼内里,却藏着他三代单传的温控机关。
他将灯分别赠予了昨夜参与夜话的十二位老匠人。
当第一盏灯被挂在陈阿婆的织布坊门口,阿婆的孙女好奇地将一碗温热的洗线水泼了上去。
奇迹发生了——原本空白的灯壁上,水汽氤氲处,竟缓缓透出一个古朴的“守”字。
一夜之间,黟县幽深的小巷中,亮起点点温暖而朦胧的光。
“诚”、“继”、“信”、“韧”……一个个代表着匠人精神的汉字,在水汽与温度的作用下,从一盏盏无字的灯笼里浮现出来。
孩童们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追逐嬉戏,指着那些移动的光影惊喜地喊:“看!爷爷的字会走路!”
谢云亭没有参与这场狂欢。
他独自坐在已经熄火的古窑场,翻阅着小顺子连夜整理出来的《百匠语录》。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稚嫩的诵读声。
他抬头望去,竟是几名穿着县立中学学生制服的少年,正站在那片涂鸦的废墟前,迎着晨光,一遍遍朗读着柳三姑的那句茶谚:“火急则焦,人躁则贪……”
那一瞬,谢云亭只觉识海之中,那枚鉴定系统的印记再次灼热发光。
一个完整的、笔画厚重的“守”字虚影清晰浮现,停留了足足三息,才缓缓隐没。
而在城东的角落,一盏彻夜未熄的“无字灯”静静燃烧着。
昨夜的雨水顺着墙沿流下,冲刷着新刷的标语。
“打倒香味专政”的墨迹正在雨水的浸润下,一片片剥落、模糊。
那盏灯微弱的光,不仅照亮了剥落的墨迹,也穿透了新学会总部的窗户。
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彻夜未眠的,不只是林觉?一人。
光影摇晃,映出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低声争论的身影,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