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百匠夜里不说书(1/2)
风起,灰烬未冷,但新的火种,显然已经被点燃了。
为首的学生,正是那日带头砸匾的青年之一,名叫周立。
他手中紧攥着的,正是“云记兰香”那块残匾上崩下来的一块碎木,边缘的焦黑刺痛了他的掌心。
他身后跟着的几人,脸上不再是前几日的狂热,而是带着一种混合了迷惘与探究的神色。
他们不是来挑衅的。
《一杯无字茶》的短评,像一根扎进他们认知里的刺。
他们起初斥之为封建余孽的故弄玄玄虚,是企图用鬼神之说麻痹民众的鸦片。
可当他们亲眼见到县志办的刘老先生在报上为那句“看得见的字易毁,看不见的字方长”附上考据,引经据典地讲述古代信物与契约精神的演变时,他们动摇了。
新学会社团总部,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夜。
林觉民将那份刊登着短评的报纸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年轻成员。
“温情叙事,这是最危险的武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他们不用道理辩驳,却想用眼泪淹没理性!一杯茶,一个故事,就能消解我们唤醒民众思想的努力?可笑!他们这是要用虚无缥缈的香味和廉价的感动,建立起新的‘香味专政’!”
他猛地站起,指着窗外小镇的轮廓:“我们砸掉的,是禁锢人心的牌坊!他们现在要做的,是把牌坊修进每个人的心里!这比看得见的木头更可怕!传我命令,发动新一轮街头运动,目标——所有未经县府新文化委员会注册备案的传统商号、符号、图腾,一律视为封建残留!”
一声令下,黑夜再次成为激进标语的画布。
一夜之间,黟县城中许多老店的门板墙壁上,都被人用墨汁和石灰水刷上了刺眼的大字:“打倒香味专专政!”“警惕糖衣炮弹!”连卖了五十年麦芽糖的王老头,那块画着胖娃娃的招牌都被涂上了一个巨大的叉。
然而,云记总号门前却一片寂静。
谢云亭没有派人清理墙外的涂鸦,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他只是在天亮后,将苏晚晴拉到书房,递给她一叠上好的宣纸和一方徽墨。
“晚晴,他们要毁掉我们的‘字’,我们就写我们自己的‘字’。”他目光沉静,“请你替我,起草一份《致皖南百匠书》。”
苏晚晴研墨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明白了丈夫的用意。
她提笔,墨迹落在纸上,写的却不是檄文般的慷慨陈词,而是一句温润而有力的话:“诸君手中艺,皆是世间信。”
她没有将这封信四处张贴,而是亲自登门拜访。
第一个找的是城东织布的陈阿婆。
阿婆的土布坊被学生们贴了“复辟旧织,阻碍工业”的标语,老人吓得几天没敢开门。
苏晚晴说明来意,陈阿婆连连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畏惧:“苏老师,俺们就是个织布的,算啥呀?俺们嘴笨,说不过那些戴眼镜的大学生。”
苏晚晴不急,只是坐在织布机旁,看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地穿梭引线,轻声问:“阿婆,您这手艺,有什么讲究吗?”
提到手艺,老人仿佛换了个人,话也多了起来:“讲究可多了。这棉线,得是秋后头茬的,捻出来的线才匀。上机前,要用米汤浆一遍,布面才平整。最要紧的,是这心,心不静,线就乱了……”
苏晚晴静静听着,一一记下。
她又去了南门酿酒的黄曲叔家,去了西街修秤的“铁秤花”铺子,最后,来到了北巷扎纸人的柳三姑家。
柳三姑的铺子受冲击最大,被骂作“封建迷信的总后台”。
老人正对着一地破碎的纸马竹篾发呆。
看到苏晚晴,柳三姑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他们……他们不懂。这手艺,是敬畏,不是迷信。”
苏晚晴握住她冰冷的手:“三姑,您教教我。”
柳三姑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她颤声念出一句祖辈传下来的茶谚,那是她年轻时在茶山做采茶女,听炒茶师傅说的:“焙火三转,人心三省——火急则焦,人躁则贪。”
那一刻,苏晚晴只觉心头剧震,眼眶瞬间湿润。
她含泪将这句话郑重记下。
翌日,谢云亭出钱盘下的《茶民录》副刊,悄然发行。
没有激烈的辩驳,没有愤怒的控诉,头版标题仅一行字:《奶奶的话,比论文真》。
文中,没有一句苏晚晴的评论,只是原原本本地记录了陈阿婆的“心静线才匀”,黄曲叔的“曲有信,酒才醇”,以及柳三姑那句“火急则焦,人躁则贪”。
消息如同一滴水渗入干涸的土地,无声无息,却直抵人心。
当天下午,陈阿婆竟是第一个找上了云记。
接着,是黄曲叔、“铁秤花”……陆续有匠人寻来,他们或提着工具,或揣着半成品,局促不安地站在云记门口。
谢云亭一律不迎不送,只命人打开祠堂大门。
祠堂里,那块断裂的“云记兰香”残匾静静倚墙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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