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旧信焚尽时(2/2)
就在这时,阿织娘带领着一群妇女,抬着三大筐刚刚采摘下来、还沾着雨珠的鲜叶,一步步走上县衙的台阶,郑重地放在了门前。
那是最鲜嫩的一芽一叶,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此刻,却成了他们无声的抗议。
更远处,前守峒首领墨盏先生拄着拐杖,在他身后,是黟县十二村的所有塾师。
他们人手一份《茶税陈情书》,迎着风雨,用苍老或年轻的声音,齐声朗诵起来。
“……吾等世代以茶为生,敬天顺时,供输国课,未敢有违。今逢天灾兵祸,生计维艰,上官非但不体恤民苦,反加征苛税,断我生路……故呈此书,恳请上峰,准以叶为税,以命为凭!若视吾等为草芥,则皖南茶事绝矣,民心亡矣!”
数百人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和喧嚣的雨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程九章的脸色从潮红转为煞白,他猛地一拍桌子,怒极咆哮:“反了!反了!煽动民众,聚众要挟!罪加一等!来人!”
他话音未落,议事厅的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晚晴一身素雅的旗袍,手持一叠文件,平静地走了进来。
她的出现,像是一缕清风,瞬间冲淡了厅内的暴戾之气。
“程督导员。”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程九章,“这是您去年亲自签发的‘战时特许物资免税令’复印件,豁免对象是华昌洋行进口的五百箱美国香烟。而同期,您却下令对我们皖南茶区加征三成‘国防附加税’。您常说,一切要用数据说话,那这些数据,您敢公示于众,让百姓评评理吗?”
这一击,精准而致命!
程九章面色铁青,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他指着苏晚晴,又指向谢云亭,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为一声歇斯底里的命令:“抓起来!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几个守在门口的宪兵闻声而动,正要上前。
黄巡长却像一根钉子,猛地横身挡在了门前。
他摘下警帽,对着程九章立正敬礼,声音洪亮:“报告长官!卑职刚接到省政府发来的加急电报——‘皖南民情激愤,事关重大,暂缓一切强制执法,详察再报,切勿激起民变!’”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补充一句,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厅:“另外,电台那边说,上海《申报》和《新闻报》的几位记者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省府急电、新闻记者……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程九章的神经上。
他僵立在原地,眼中的疯狂和暴怒一点点褪去,化为一片死灰。
他缓缓地,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一片挺立在风雨中的身影,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你们赢了……因为你们不怕死。”
谢云亭走回他身边,拾起桌上那只空了的檀木盒,轻声道:“我们不是不怕死。我们怕,是因为我们的身后,有千千万万个要活着的人。”
日上三竿,雨歇云开。
围困平准仓的宪兵队悄然撤离,城门大开,压在黟县上空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谢云亭走出县政府的大门,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身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小顺子早已等候多时,激动地递上一顶斗笠。
“东家!”少年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谢云亭拍了拍他的肩膀,戴上斗笠,踏上了归途。
山路泥泞,一步一个脚印。
走到半山腰时,他忽然感觉额角一烫,仿佛被一枚烧红的印章烙上。
刹那间,他的“鉴定系统”界面轰然展开,却不再是冰冷的数据。
一幅前所未有的全景图景在他识海中呈现:以他为中心,无数个代表着茶农、茶工、茶师的身影,在皖南的山野、作坊、市集间穿梭。
他们手中的每一片茶叶,都化作一缕微弱的金色丝线,这些丝线彼此交织、汇聚,最终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江南、脉络清晰、闪烁着温润光芒的巨网。
与此同时,一阵层层叠叠、发自无数人心底的吟诵在他耳边响起:
“吾辈所守,非叶非汤,乃一心耳。”
他驻足,回首望向山下的县城。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他依稀看见,县政府二楼的窗口,程九章正独立窗前,手中似乎还紧紧攥着那截未燃尽的信头,背影在晨光中被拉长,孤绝如碑。
风起云涌,这一局棋,以民心为子,他险胜一着。
但谢云亭知道,当这片茶叶织成的巨网真正显现于世时,觊觎它的,将远不止一个程九章。
他转过身,继续前行。
清晨的薄雾中,山路蜿蜒,通向未知的远方,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那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