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账本里的刀光(2/2)
送走老账篓,夜色已深。
他刚回到书房,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是白掌柜,那个祖传的典当行在他手里破产的男人。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沉甸甸的乌木匣子,神色慌张,像是揣着一团火。
“谢东家,”他进了门,反手将门闩插上,声音都在发抖,“这是我爹传下来的东西。”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几本厚厚的账册,纸页泛黄,边缘卷曲。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本,用指甲在某一页的页边轻轻一挑,竟撕下了一层薄薄的裱糊纸,露出了底下用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记录的另一层内容。
“这是我们家的‘阴阳账’。”白掌柜语带哽咽,“明面上记的是寻常百姓的典当流水,这暗页里……录的都是当年那些军阀、官僚,还有洋行,私下里拿来抵押换钱的东西。”
他将账册推到谢云亭面前,手指点在一处记载上。
谢云亭凑着灯光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那上面赫然写着:“民国二十八年秋,华昌洋行经理约翰·史密斯,以‘商业顾问费’名目,赠程九章督导员伍千银元。事由:协助其绕开海关,低价收购赣省钨砂。”而另一份剪报显示,程九章正是以一笔“缉私钨砂有功”的奖励,向上峰报的功。
这是足以让程九章身败名裂的铁证!
谢云亭却没有伸手去接那本账册,他的目光从账页上移开,落在了白掌柜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轻声问道:“白掌柜,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冒此奇险?”
白掌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这个在商场上输光了家底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哽咽起来:“我……我当掉祖宅那天,一家老小在街上没处去。是您让小顺子,悄悄送来了十斤米,还有两块大洋……谢东家,我白某人没本事,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这声谢谢我说不出口,我……我只能还您一笔公道!”
谢云亭沉默地站起身,对着白掌柜深深一躬。
他收下了那份公道。
当晚,谢云亭召集了十二村的代表,在谢家祠堂的地下密室里,点亮了煤油灯。
这里,是云记真正的命脉所在——“民间平准仓”。
仓内不仅有他通过各种渠道悄悄购入的粮食、药材,更有数十名经验最丰富的茶师,正在将各村送来的鲜叶,按照不同等级分类,进行着初步的萎凋和揉捻。
“从今天起,我们推行‘茶工券’。”谢云亭的声音在密室中回响,“所有茶农,每日交足定量的鲜叶,便可凭此券,在平准仓兑换米、油、盐、布。这券,就是我们自己的血脉!”
阿织娘第一个站了出来,代表着村里二十多家缫丝户:“谢东家,我们用丝线换茶券!换了券,孩子能上学,老人有药吃,我们信你!”
小顺子站在一旁,手持毛笔,在一个崭新的账本上记下第一笔交易。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灯光下,他看着那张盖着“云记·平准仓”红印的土纸券,忽然明白,这已经不是买卖了。
这是在程九章的绞杀之下,谢东家带着他们,在废墟之上,重建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秩序!
“茶工券”流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程九章耳中。
他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全城搜捕,查封所有印刷“伪币”的窝点。
然而,他派出的稽查队扑了个空。
第二天,他亲自巡视市集,却骇然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印刷点。
主妇们在交易时,用的是打着不同结的红布条;孩子们在巷口玩耍,竟在地上画出格子,用石子代表工分,互相“买卖”着泥人。
那张“茶工券”已经成了一个符号,一种精神,一种深深植根于民间的契约。
它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
街头巷尾,“以茶抵税”的呼声越来越高。
连省城的报纸上都刊登了一副漫画:一个头戴礼帽、脑满肠肥的官僚,正踩在一个巨大的茶篓上,贪婪地数着钞票,茶篓里的茶叶则化作鲜血,汩汩流出。
标题是《谁在吸茶血?
》。
那个深夜,程九章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桌上摊着苏晚晴起草、谢云亭呈交的那份《皖南茶区自救草案》。
他反复看着,手指最终停在“恳请成立茶农自治评议会,共议茶价,共理茶税”那一行字上,久久未动。
他那信奉数据与绝对控制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种他无法用数字量化、无法用强权摧毁的秩序。
暴雨,毫无征兆地在午夜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奔腾。
谢云亭正在灯下,就着雷光,校对着一本刚誊写好的册子,封面写着《茶民录·税政篇》。
这是他依据这些天的民生数据,制定的更详尽的民间税收方案。
突然,一阵急促到变形的敲门声响起。
小顺子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声音嘶哑:“东家!黄巡长……黄巡长刚才托人传话——程九章已经调了宪兵队!明早六点,天一亮就直扑我们的平准仓!他要……他要彻底查封!”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谢云亭的脸。
他的眼中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淬火成钢的决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狂暴的雷雨,仿佛在倾听天地的怒吼。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取出白掌柜那本“阴阳账”的副本,用早已备好的油布仔细包好,层层捆紧。
然后,他转向小顺子,声音在雷鸣的间隙中显得异常沉稳清晰。
“传话下去,让所有人按原计划行事,不必慌乱。”他将油布包揣入怀中,系好衣襟,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他们来找我,是我该去会会他了。”
窗外,又一道惊雷炸响,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抖,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终极对峙屏息。
谢云亭的目光穿透了雨幕,望向县政府的方向,那黑暗的官署,此刻在他眼中,已成了一座必须亲自踏破的囚笼。
他理了理长衫的下摆,迈步走向门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与狂风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