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账本里的刀光(1/2)
那一句质问,清亮而倔强,穿透了清晨的薄雾,重重砸在黟县紧闭的东城门楼上。
城头的哨兵面面相觑,握着长枪的手心渗出了汗。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数百名百姓不吵不闹,不冲不撞,只是用沉默的脚步和肩上沉甸甸的茶担,丈量着官府的良心。
城门,终究没有开。
这一等,便是三日。
三百多号茶农,就在城外安顿下来。
他们没有再往前一步,仿佛一条无形的线划在了城墙的阴影里。
白日,他们或坐或卧,沉默地望着城楼;夜晚,便寻了避风处,靠着茶筐和衣而眠。
这支沉默的队伍像一座活的山,压在了县城所有人的心头。
县府衙门里乱成了一锅粥,闭门不纳,是怕事情闹大;开枪驱赶,谁也担不起这个屠戮良民的罪名。
县府的电报雪片般飞向芜湖,最终都落在了程九章的桌案上。
他的回复冰冷而强硬,只有寥寥数字:“乡民愚昧,受奸商蛊惑,聚众闹事,意图抗税。已致电南京,请调宪兵队清场,以正国法。”
他将“纳税”定性为“闹事”,将良民扭曲为暴徒,准备用枪杆子来回答那句关于“何罪之有”的质问。
然而,城外的世界,却在谢云亭的调动下,演绎着另一番景象。
程九章要的是铁与血的镇压,谢云亭给出的却是米与汤的温情。
他没有亲自露面,甚至没有派一个账房先生去现场鼓动。
他只让大脚嫂和阿织娘这些最寻常的妇人,组织起各村的婆姨和半大孩子,每日三次,用巨大的木桶装着热气腾腾的菜粥,送到城外。
孩子们提着篮子,将一个个粗陶碗递到那些面容疲惫的叔伯手里。
妇人们则一边分发食物,一边低声说着家里的情况:“当家的,你放心,家里有云记的茶工券,换了米,孩子没饿着。”“二叔,你那筐茶青放久了怕不好,村里按东家的法子给你做了初焙,等你回来再弄。”
这饭,送的不是粥,是安心。
它让对峙的茶农们知道,他们不是孤军奋战,后方安稳,人心未散。
这番景象落在城中百姓眼里,更是激起了无尽的同情。
谁家没有个亲戚在种茶?
谁家的饭桌上没喝过云记的茶?
程督导口中的“暴民”,怎么看都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与此同时,一份由苏晚晴亲笔起草的《皖南茶区自救陈情书》,经由几个相熟的报馆记者之手,悄然送往了省城和南京。
陈情书不用激昂的词句,只用最详实的数据说话——它列举了自民国建立以来,徽州茶税为国库贡献几何;又附上了今年旱灾、兵灾之下,十二村茶农的歉收实录与生计困窘。
最后,恳请上峰体恤民情,准许以茶抵税,共渡国难。
字字恳切,句句含泪。
最狠的一招,是谢云亭做出的一个惊人之举——他竟下令,将云记总号的账房彻底开放。
从黟县光复至今近三年的所有交易记录,无论大小,全部搬到了祠堂的院坝里,任由乡邻百姓随意查阅。
一排排青布封面的账册摆开,小到一斤盐、一尺布的兑换,大到数千斤茶叶的出货流水,清清楚楚。
“云记有没有囤积居奇?有没有压榨茶农?真伪公道,自在人心!”这是谢云亭贴在账房门口的一句话。
百姓们将信将疑地围拢过来,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
当他们亲眼看到,自家的名字后面,每一笔茶青的斤两、评级、兑付的钱粮都分毫不差时,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
程九章扣下的“奸商”大帽,在这如山的铁证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民心如水,可以载舟,亦可覆舟。
程九章用公章筑起的堤坝,正被谢云亭用这最朴素、最真实的民间账本,一点点地冲刷、侵蚀。
第四日黄昏,一个伛偻的身影拄着拐杖,独自来到云记后门。
小顺子见来人衣衫陈旧,却气度不凡,连忙请了进去。
谢云亭正在灯下看苏晚晴草拟的第二份文稿,闻声抬头,见到来人,立刻起身长揖到底:“老世伯,您怎么来了?”
来者是“老账篓”,黟县前清最后一任刑名师爷,也是看着程九章长大的人。
他退隐多年,早已不问世事。
老账篓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着洞悉一切的光。
“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有时候,对一些人来说,好人的善,比恶人的鞭子更伤人。”他咳了两声,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程九章为何对你谢家恨之入骨?”
谢云亭默然不语。
“二十年前,程九章刚在你父亲的茶行里当学徒,管着钱款出入。有一笔生意,他错记了一笔八两银子的账,导致茶行平白亏损。你父亲性子严谨,罚他将《朱子家训》抄写百遍,并在所有伙计面前说了一句话。”
老账篓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茶性易染,人心更甚。商人无信,不如贩夫。’”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这句话,正是父亲临终前的遗言。
“那小子当天回家,就把《朱子家训》烧了。他母亲后来与我说,看见他咬破了手指,在墙上写了一行血字:‘总有一日,让你谢家跪着求我盖章!’”老账篓说完,长叹一声,“他要的不是钱,也不是茶,他要的是把你父亲加在他身上的那份耻辱,变本加厉地还给你。他要你跪下。”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哔啵声。
良久,谢云亭抬起头,眼中竟无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老世伯,若我现在就写一份降书,承认云记所有‘罪状’,愿意接受他的任何条件,您说,他会信吗?”
老账篓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满是鄙夷:“他不会信你真心低头,他只会相信,你怕死了。”
谢云亭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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