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茶引向东流(2/2)
这是当年石聋儿教她的,山中猎户联络的暗号。
片刻后,远处的密林中,竟也传来了回应的哨声。
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怕什么?这山里,到处都是咱们的人!”
靠着这套神秘的联络方式,他们时而靠猎户引路,时而借樵夫的绳索攀爬,硬是在七日之后,浑身泥泞地出现在了婺源最大的茶村——江湾村的村口。
当江湾村的茶农们看到那精巧的焙炉模型,摸到那分毫不差的温控竹尺,再听大脚嫂不带半句废话、直接开讲“三转火候”的要点时,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
村长当场带头,将库房里所有仿冒的“兰香红”包装付之一炬,熊熊火焰映红了所有人的脸。
他们明白,这次来的,不是指手画脚的老爷,而是真心传技的自家人。
而在千里之外的汉口,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悄然打响。
小顺子被谢云亭委以重任,独自前往汉口分号,负责发布新版的“双面茶引”。
临行前,谢云亭什么都没多说,只交给他一只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嘱咐道:“若遇解不开的危机,打开它。”
抵达汉口的第三天,汉口商会便联合英商太古洋行设宴,名为接风,实为刁难。
酒过三巡,太古洋行的买办皮笑肉不笑地发难了,他晃着手里那本《茶民录》的小册子,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谢先生的故事我们很佩服,但这本小书,讲的都是些神神道道的民间传说,什么‘醒魂井’,什么‘渡火人’,拿这个来当一个品牌的根基,未免太儿戏了吧?我们做生意,讲的是品质,是数据,不是故事。”
一时间,满座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小顺子这个半大少年身上。
他若反驳,便是与整个汉口商会和洋行为敌;他若默认,那云记此番的“文化立信”之举,便成了个笑话。
小顺子面色不变,站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对身后的伙计点了点头。
伙计会意,将那只密封陶罐恭敬地捧上桌。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小顺子亲手撬开火漆,打开了罐盖。
一股醇厚到极致、仿佛沉淀了岁月的兰花焦糖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宴会厅。
那不是新茶的清扬,而是一种经过时光淬炼的厚重与温润。
罐子里并非茶叶,而是一块色如琥珀、质地细腻的茶膏。
小顺子取下一小块,投入滚水中,茶膏触水即化,一盏汤色红艳、香气纯正的“兰香红”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他端起茶盏,朗声道:“这位先生说得没错,生意讲品质。这罐茶膏,便是用三年前的‘兰香红’头道春茶底料,以古法熬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它的味道,就是云记的品质。至于这本小书……”
他拿起《茶民录》,目光清亮如星:“它记录的或许是传说,但每一个传说背后,都是我们徽州茶人一次不肯认命的抗争。这味道,来自黄山脚下每一双采过茶、焙过火的手;这本书,就属于每一个还记得这些手、还记得这份抗争的人。诸位,请问,这根基,还儿戏吗?”
满场哗然,那洋行买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有支线,最终都汇入了主脉。
灰衣道人闭关一月,终于将《徽州茶道图》绘制完成。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了七十二条鲜为人知的隐秘运输线,上至翻越黄山的险峻古道,下至可避军阀水上关卡的内河支流。
他将图卷献给谢云亭,声音嘶哑而郑重:“祖上用它躲灾逃命,如今,该用它为活命的茶,送出一条生路了。”
谢云亭接过这幅重逾千斤的图,将其郑重命名为“信茶之路”,并当即下令:所有云记船队,优先搭载共制盟约成员的货物,共走此路。
六月初六,芒种已过,长江水暖。
汉口龙王庙码头,一艘三桅福船缓缓升起了主帆。
船舷上,一面崭新的旗帜迎风招展,上面是云记的云纹标识,底下加绣了一行力道千钧的小字——“信茶共运”。
这艘船,将载着第一批共计十万张新式“双面茶引”和五千斤集十二村之力制成的“兰香红”春茶,沿着黄金水道,直奔大上海。
谢云亭立于岸边,江风吹拂着他的长衫。
他望着船头那用火漆烙印的巨大“信”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忽然感到额角那枚茶芽印记,传来一阵久违的温热。
识海深处,那句熟悉的低语再度响起。
这一次,却不再是孤单的一句。
它仿佛是从百年前的醒魂井底传来,又仿佛是身后万千茶农的心声,层层叠叠,跨越时空,汇成了一句宏大而清晰的合鸣:
“吾辈所守,非叶非汤,乃一心耳。”
他不是系统的继承者,他已然是这薪火本身。
就在谢云亭心潮澎湃,目送货轮的影子渐渐融入晨雾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极远处,江汉关那高耸的钟楼顶上,一面从未见过的旗帜,正取代了原本的海关旗,被缓缓升起。
那是一面深蓝色的旗,旗角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诡异的图案——一根被折断的茶枝,被一条冰冷的铁链紧紧锁住,在江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不祥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