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十八盏灯照夜路(2/2)
那模板用的是黟县本地最粗糙的土黄色草纸,纸张上甚至还夹杂着未被捣碎的草茎。
模板左侧,是留给各家茶号誊抄茶农口述的空白区域,记录着新税令下茶山人家最真实的苦难。
右侧,则是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图表。
那是小春子根据谢云亭的“鉴定系统”连夜生成的对比数据——同一片茶园,同样的采摘量,在缴税前后,茶农的实际收入差额,血淋淋地高达六成。
“掌柜的吩咐了,”小春子对前来领取模板的各家管事严肃道,“必须用土纸,用咱们本地的松烟墨。写完后,让写字的师傅别洗手,直接在末尾按上指印。要让每一份请愿书,都带着咱们的茶渍和汗味!”
命令一下,整个皖南茶区仿佛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四十八小时之内,一千二百七十三份沉甸甸的请愿书,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云记。
其中一份,字迹歪歪扭扭,是一个年幼的孙儿替他双目失明的焙茶师爷爷代笔的,末尾处,按着一个混着茶末和泥土的、黑红相间的粗大指印,力透纸背。
消息传到统税局,周慕白勃然大怒。
他当即下令查封了刊登《茶税十弊疏》的“茶香书局”,并在云记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密探。
然而,他低估了金笔吴的手段。
次日清晨,当人们推开家门,竟发现整条街的茶馆、裁缝铺、澡堂子、甚至公共厕所的墙上,都贴满了用大字誊抄的《十弊疏》第二日连载。
金笔吴早已将全文拆解,每日一篇,结尾必留下一个引人入胜的悬念。
今天的悬念是:“明日揭晓:巨额税款背后,谁在与洋行勾结分赃?”
一石激起千层浪。
市民们争相传抄,议论纷纷,连平日里只关心生意的洋行买办,都开始偷偷托人购买登有此文的报纸,想要一探究竟。
舆论之火愈烧愈旺之时,阿夯出手了。
他没有带人去堵税务局,而是率领上百名码头工人,个个身穿号衣,列着整齐的队伍,径直走向了县商会。
他们手中没有棍棒,没有标语,每个人都捧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半碗最普通的粗茶。
“我们不是茶商,我们是喝茶的人!”阿夯站在商会门口的石狮子上,声如洪钟,“茶叶贵了,茶坊倒了,我们这些扛包的、拉车的,以后连一口解乏的热汤都没得喝了!我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百人怒吼,声震长街。
连闻讯赶来的巡警都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驱赶。
正在此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几名身穿红十字制服的小护士,推着几辆轮椅缓缓走来。
轮椅上,坐着几位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他们同样举着茶碗,其中一个断臂的汉子用仅存的左手举杯,嘶声喊道:“我们兄弟在前线拿命守江山,你们这些狗官却想在后方锁住一杯茶?!”
这一幕,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围观者的心上。
民怨,彻底沸腾。
深夜,云记密室。
谢云亭面前的系统界面上,一条刺眼的红色预警线突然弹出,脉动不休。
“警告:侦测到高优先级政务指令。杭州特派巡查组已成立,将于三日后抵达徽州,任务目标:强制推行‘工艺改良附加税’!”
时间不多了。
谢云亭望着桌上堆积如山、散发着茶香与墨香的请愿书,他转向柳先生,缓缓道:“柳先生,该寄了。”
小春子立刻会意,取来早已备好的十个牛皮纸大信封和火漆。
一千二百七十三份请愿书被仔细分装、密封。
寄送的地址经过了深思熟虑:南京财政部、中央日报社、全国商会联合会、上海茶业公会……以及最后一封,寄往了金陵城内一处清幽的宅邸——周慕白的恩师,那位早已退休、却在茶政系统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前任茶政老尚书府上。
当最后一个火漆印被盖下,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窑厂的誓言,街头的呐喊,案头的笔伐,码头的请愿……所有的力量,都已化作这十份沉甸甸的信件,即将奔赴各自的战场。
密室里,那十八盏灯,经过数日燃烧,灯油已近枯竭,火光微弱。
唯有属于老栓叔的那盏陶罐油灯,不知何时被人添满了新油,烛火摇曳,坚韧地亮着,仿佛在固执地等待着一个尚未归来的人,又像是在屏息静候着一个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