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税刀砍向焙火灯(2/2)
他没有愤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传我的话。”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按着名单,连夜给这十八家送去上好的冬炭和百斤白米。再附一张短笺。”
他取过纸笔,写下八个字。
小春子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税可缓,火不能熄。”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本以为会一片死寂的黟县茶区,竟有零星的焙房烟囱,重新冒起了青烟。
那烟气,比往日更淡,却也更倔。
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十八家茶号的焙火,竟无一熄灭。
第五日晨,谢云亭一袭布衣,亲赴长江码头。
他在江边最大的一个茶棚里,约见了码头工会的总头目阿夯。
桌上只摆了两只粗瓷碗,泡的是云记最普通的“口粮茶”。
谢云亭没有谈税,没有谈利害,只是慢悠悠地讲起去年冬天的故事。
那时江面即将封冻,云记一批运往汉口的茶叶被困,正是阿夯带着手下上百个兄弟,顶着寒风,用人力跳板连夜抢运,才让“暖冬车队”的物资赶在封江前送达。
“夯哥,那年头,人人自危。云记在码头施茶,不图名声,”谢云亭将碗推到阿夯面前,茶汤温热,雾气氤氲,“你们喝的,不是茶,是共命的汤。”
阿夯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粗大的手指摩挲着碗沿,沉默了许久。
他仰头将一碗热茶灌进喉咙,喉结滚动,像是在吞咽一团火。
“砰!”他将碗重重顿在桌上,震得茶水四溅。
“谢掌柜,要我说什么?要我带人去堵税务局的门?”
谢云亭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如江水:“我不要你堵门。”
他站起身,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缓缓说道:“我要你,和你的兄弟们记住——工人喝茶,也是政治。”
当晚,码头上百名装卸工自发集会。
阿夯只说了一句话:“有人想让咱们喝不起茶,还想让咱们没活干。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吼声震天。
决议很快传开:若因强征“工艺税”导致茶价飞涨、茶坊倒闭,所有码头工人,将集体罢运所有茶叶及相关货品。
第七日,《申报》副刊的头条,悄然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标题辛辣无比——《茶税十弊疏·其一:以复古之名行敛财之实》。
金笔吴的笔触如刀,直刺要害:“昔年贡茶制度,压垮徽州千家灶;今日特种统税,又要逼死江南几户焙?敢问周局长,您案头供奉陆羽,口称维护正统,可《茶经》哪一页写了,要用税刀砍断匠人的手?”
文章末尾,并未预告下期,只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线索:“欲观全文,请访城南‘茶香书局’。”
一夜之间,凡是印有这篇文章的报纸,都被人争相传阅。
城南那家不起眼的小书局,被人踏破了门槛。
说书先生更是闻风而动,当天下午就在茶楼里,将此事改编成了一出新的评话《税官断茶梦》,当唱到“一纸红头令,万家焙火哑”时,满堂茶客,无论贫富,尽皆唏嘘落泪。
深夜,云记密室。
谢云亭面前的系统界面,光芒明灭,脉动如心跳。
小春子刚刚录入了从三百七十二段茶农哭诉音频中提炼出的情绪共鸣峰值区,那些代表着愤怒、不甘与绝望的数据,与税务地图、舆情热度、盟友动态……所有信息流在此刻汇于一处。
终于,系统界面上所有的红黄斑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九处县域,泛起了幽蓝色的微光。
那光芒不刺眼,却深邃有力,仿佛是深海下的暗流,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系统最终定格,生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图景——“皖南茶税抗争潜力图”。
谢云亭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六个字。
“十八盏灯,该亮了。”
话音刚落,窗外,雨歇了。
远处,黟县城郊的一座焙房,一盏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重新燃起。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那灯火,如星,如豆,却连绵不绝,在广袤的徽州大地上,开始连成一片燎原的野火。
谷雨前夜,月色清冷如水。
黄山脚下一处废弃的旧窑厂,黑洞洞的窑口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吞吐着山间的寒风。
几个身影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压低了斗笠,借着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草丛生的野地。
他们彼此不发一言,只用眼神交汇,而后迅速没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风吹过,将他们最后一点低语,也卷进了窑厂深处无尽的回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