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野孩子(1/2)
六年级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过十一月,凌晨五点的天就黑得像泼了墨。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呆——那裂纹像条小蛇,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吊灯旁边,昏黄的光打在上面,像蛇吐着信子。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想跑步。可能是前晚看了奥运比赛,被运动员的肌肉线条冲昏了头,也可能是被窝里实在太闷,想找点让心跳加速的事。我悄悄爬起来,套上妈做的厚棉裤,棉袄领口磨得发亮,蹭着下巴有点痒。
推开家门时,寒气像针一样扎进鼻子。街面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在地上铺出一块块光斑,像打翻的米汤。风卷着雪沫子,在墙角打着旋,发出的声,像有人在哭。
我们这条街是老街区,两边都是砖瓦房,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黄土。路灯是老式的,拉线开关在电线杆上,偶尔有晚归的醉汉碰一下,灯就闪两下,像快断气的眼睛。
我沿着街边跑,棉鞋踩在结了薄冰的路上,咯吱咯吱响。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散了,冻得睫毛有点粘。跑过张奶奶家时,她家的狗突然叫了两声,铁链子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跑到街中间那段,路灯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放慢速度,摸着墙根往前走,砖缝里的冰碴子硌得手疼。就在这时,听见说话声。
很轻,像泡在水里,含含糊糊的。
你看,有人跑步。是个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点好奇。
姐姐跑步,我们跟着。男孩的声音,比女孩大一点,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我心里一下。这时候,谁家的孩子会在外面?而且还是街中间这段——这里去年冬天失过火,烧塌了半间房,平时白天都少有人走,更别说这黑漆漆的凌晨了。
我没敢回头,脚步却慢了。借着远处路灯的光,眼角的余光瞥见路边的老槐树下,蹲着两个小小的影子。一左一右,靠着树干,像两坨被人遗忘的雪人。
女孩扎着两个小辫,辫梢耷拉着,像是结了冰。男孩穿着件不合身的大棉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花,白花花的,像沾了雪。
他们没看我,头低着,好像在玩地上的石子。可那男孩的话还在耳边飘:我们跟着。
我突然觉得后脖颈子发紧,像被人用冰锥戳了一下。寒毛地竖起来,顺着棉裤腿往下窜。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我猛地加快速度,棉鞋在冰上打滑,差点摔个跟头。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有无数只手在后面抓我的棉袄。我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两个小影子跟在后面,踮着脚,轻飘飘的,一步不落。
等等我们呀。女孩的声音又响了,这次离得很近,像贴在我后背上说的。
别跑呀。男孩的声音也追了上来,带着点笑,那笑声像冰珠子撞在玻璃上,脆生生的,却冻得人骨头疼。
我跑得肺都快炸了,喉咙里像塞了团火,烧得疼。街两旁的房子往后退,像排站着的黑影,张着嘴要把我吞进去。路灯在前面晃,明明灭灭,像鬼火。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听见的鸡叫。是街尾李爷爷家的公鸡,每天这时候准叫,像个活闹钟。鸡叫声撕破了黑暗,远处的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像刚挤的牛奶。
我猛地停下脚步,扶着墙大口喘气。心脏狂跳,撞得肋骨响。我慢慢转过头——
身后空荡荡的。
街中间那段还是黑漆漆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站着,树下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像谁在叹气。刚才那两个小影子,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可男孩的话,女孩的声音,还有那后脖颈子的凉意,都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觉。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关上门的瞬间,听见院里的水缸地响了一声,像有东西掉进去了。我没敢看,冲进被窝,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
直到天大亮,妈叫我起床吃早饭,我才敢探出头。窗玻璃上结着冰花,像那女孩的小辫。我盯着冰花看了半天,突然觉得,那冰花里藏着两个小小的脸,正对着我笑。
这事我没敢跟家里说,怕被骂瞎琢磨。可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早起跑步了,甚至连凌晨的尿都憋着,非要等到天大亮才敢下床。
过了几天,课间操的时候,我跟同桌赵磊说了这事。他是个农村孩子,住郊区,每天天不亮就骑自行车来上学,胆子大得能捉蛇。
你那算啥。赵磊撇撇嘴,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我遇见的才叫吓人。
他说,去年冬天,他也是起得早,骑车路过村口的老磨坊时,看见路口站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穿得可讲究了,赵磊压低声音,眼睛瞪得溜圆,蓝布棉袄,黑布裤子,最邪门的是脚——是小脚!就像戏台上那些老旦的脚,裹得尖尖的,穿着双黑布鞋,鞋面上绣着朵红梅花。
农村早就没人裹小脚了,别说年轻人,就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多是放了足的。赵磊说,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那老太太头上插着根大金簪,在月光下闪着光,足有小拇指那么粗,看着就值钱。
我爷前阵子摔断了腿,家里没钱买药,赵磊的声音有点发飘,我当时就起了歹心,想把那金簪偷过来,换点钱......
他悄悄停下车,推着车子往老太太身后挪。北风刮得紧,吹得老太太的棉袄下摆响,像面破旗子。她背对着赵磊,头微微低着,好像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赵磊的心跳得像打鼓,手心里全是汗。他慢慢伸出手,指尖快碰到金簪时,老太太突然动了。
不是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而是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了过来。
我跟你说,赵磊的声音开始抖,他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她那脖子,就像生了锈的合页,转的时候咯吱咯吱响,我听得真真的!
赵磊说,那老太太转过来的脸,根本不是人的脸。皮肤皱得像块老树皮,紧紧贴在骨头上,眼睛的地方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没有眼白,没有眼珠,就那么空着,往里透着风。
她没鼻子没嘴,赵磊的脸白得像纸,就一张皱巴巴的皮,裹着骨头。那根金簪,是从她天灵盖插进去的,顺着后脑勺往下,在脖子那儿露出个尖......
赵磊吓得魂都飞了,跳上自行车就往学校冲,车链子掉了都没敢停。骑出去老远,他回头看,那老太太还站在路口,背对着他,头上的金簪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根扎进肉里的针。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了,绕远路也要绕开老磨坊,赵磊喘了口气,我爷说,那是磨坊以前的老掌柜的媳妇,年轻时爱漂亮,总戴着根金簪,后来难产死了,就葬在磨坊后面。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五,按老规矩裹了小脚......
我听得后背发凉,突然想起那两个蹲在槐树下的孩子。我们街中间那段老槐树,不就对着去年失火的那户人家吗?那户人家,着火的时候,一对龙凤胎没跑出来,听说才六岁......
你说,我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紧,那两个孩子,会不会是......
赵磊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操场上的广播在放《运动员进行曲》,咚咚锵的,却盖不住我耳朵里的声,像那女孩的声音,又像那老太太脖子转动的声。
那天下午放学,我特意绕到街中间那段。老槐树还在,树干被烧得焦黑,像块炭。树下的雪化了又冻,结了层冰,冰面上有几个小小的脚印,像孩子的,却比正常孩子的脚印小一圈,而且没有脚趾的痕迹,平平整整的,像用模具印上去的。
我盯着脚印看了半天,突然觉得脚底发凉。抬头时,看见对面烧塌的房子里,有个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扎着两个小辫。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丢了魂。上课走神,下课发呆,晚上总做噩梦——梦见那两个孩子蹲在床边,男孩说我们跟着,女孩说等等我们,他们的脸白得像纸,眼睛是黑的,没有瞳孔。
妈看出我不对劲,摸了摸我的额头:是不是冻着了?脸咋这么白。
我摇摇头,不敢说。可心里的恐惧像野草,疯长,把五脏六腑都缠得生疼。
周五下午,赵磊没来上学。他同桌说,他昨天晚上发高烧,说胡话,总喊别转了,他爸妈把他送医院了。
我心里一下。难道跟他说的那个老太太有关?
放学路上,我绕道去了赵磊家。他家在郊区的平房,院子里堆着柴火,门口拴着条大黄狗,见了我就狂吠。
赵磊妈开的门,眼睛红红的,你是赵磊的同学?
我点点头,他好点了吗?
还烧着呢,赵磊妈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说胡话,总说看见个老太太,戴着金簪,往他被窝里钻......
我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赵磊妈把我拉进屋里,屋里烧着煤炉,暖烘烘的,却驱散不了我心里的寒意。赵磊躺在床上,盖着两床被子,脸烧得通红,嘴里嘟囔着:别摘我的簪子......别转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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