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路中间滚个圆脑袋(2/2)
左边的茅草确实很深,比人还高,叶子边缘带着锯齿,看着有点扎人。我攥着柴刀,深吸一口气,拨开茅草往里走。爸跟在我后面,手里拿着根长树枝,时不时拨开挡路的草。
“在哪儿看见的?”爸问。
“就前面一点,”我指着前面一片茅草更密的地方,“差不多就在这儿。”
我们俩仔细地在草里找,拨开一丛又一丛,除了石头就是草根,啥也没有。
“你看,啥都没有吧?”爸用树枝敲了敲地面,“昨晚黑灯瞎火的,肯定是看错了。”
我没说话,心里有点不服气。明明看得那么清楚,怎么会啥都没有?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柴刀拨开一丛特别高的茅草,突然,脚下踢到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朵花。
那花长得很怪,茎秆粗粗的,有我胳膊那么粗,上面长满了绒毛,叶子像巴掌,边缘卷着。最怪的是花——圆滚滚的,跟个小脑袋差不多大,外面包着层灰白色的膜,膜上坑坑洼洼的,像被虫子蛀过。膜的顶端有几个洞,最大的那个像嘴巴,旁边两个小洞像眼睛,正对着我刚才站的方向。
“这……这是啥?”我指着那花,声音有点抖。
爸走过来,蹲下去看了看,皱着眉:“像是魔芋。”
“魔芋?”我愣了,“魔芋的花长这样?”
“有的品种就这样,”爸用树枝戳了戳那层膜,“你看,这膜薄得很,昨晚车灯照着,可能就看着白乎乎的。风一吹,花杆晃,它不就跟着动了?”
我凑近了看,那膜上的坑坑洼洼确实像脸上的麻子,两个小洞真的像眼窝,大的那个洞像咧开的嘴。昨晚我看见的“脑袋”,竟然就是这朵魔芋花!
“操。”我忍不住骂了句,心里又气又笑。气自己昨晚吓破了胆,笑自己把朵花当成了鬼。
爸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这不是没事了?有时候就是自己吓自己。你大伯那回,也是把树影当成了人影,越想越怕,就觉得是撞了邪。”
我看着那朵魔芋花,阳光照在上面,灰白色的膜泛着点光,没昨晚看着那么吓人了。风一吹,花杆确实晃了晃,带动着花朵左右摇摆,像在点头。
“那乱石坡……”我想起那块警示牌。
“早几年就平了,”爸说,“埋的人都迁去公墓了,现在就剩几块破石头,啥都没有。”
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轻松多了。原来昨晚的“脑袋”是魔芋花,大伯看见的“人影”是老槐树,都是些平常东西,被夜色和自己的想象一加工,就成了吓破胆的怪事。
路过那块“乱石坡安葬区”的警示牌时,我特意停下来看了看。红漆确实是新刷的,但牌子后面的茅草里,只有几块碎石头,连个碑的影子都没有。
“村里就是懒,”爸说,“人都迁走了,牌子还不拆,净吓人。”
回到家,妈看见我们手里拿着那朵魔芋花,笑得前仰后合:“就这玩意儿把你吓成那样?小时候你还挖过魔芋呢!”
我脸有点红,把花扔到墙角:“晚上看着不一样嘛。”
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中午去三叔家借锄头,三婶正坐在门口择菜,看见我就笑:“听说你昨晚见着‘白脑袋’了?吓没吓尿裤子?”
“婶!”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朵花,魔芋花。”
“知道知道,”三婶笑着说,“你爸都跟我们说了。不过啊,这事儿要是搁以前,指定又成了个新故事。”
三婶说,村里以前有个老秀才,年轻时夜里走路,看见坟地里有团蓝火,吓得跑回家,说见着“鬼打灯笼”了。后来才知道,是有人上坟时没烧完的纸钱,被风吹着在草里滚。可这故事传着传着,就成了“坟地里有个蓝脸鬼,提着灯笼找替身”,吓得村里小孩好几年不敢走夜路。
“还有你二爷爷,”三婶择着菜,“他年轻时看见田里有个白影子飘,说是‘白无常’来了,结果是件被风吹走的白衬衫,挂在电线杆上晃。这事儿传了十年,最后传成‘二爷爷跟白无常打了照面,捡回条命’,他自己都信了,逢人就说自己命大。”
我听得直乐:“这么玄乎?”
“可不是嘛,”三婶叹了口气,“人啊,就怕瞎琢磨。黑灯瞎火的,看见点啥不确定的,就往鬼神上想,越想越怕,回头跟人一说,添点油加点醋,就成了鬼故事。”
正说着,隔壁的王奶奶拄着拐杖过来了,听见我们说话,也插了句:“你们说的是昨晚小斌见着的东西?我知道那魔芋花,长了好些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开花。前几年你赵大爷晚上路过,也被吓着了,说看见个‘白脸怪’,后来还是我告诉他那是花。”
王奶奶说,赵大爷被吓着后,好几天不敢走夜路,后来跟人说那“白脸怪”长着三只眼,会吐舌头,把村里的小孩吓得晚上不敢哭。
“你看,”王奶奶敲了敲拐杖,“就一朵花,传着传着,三只眼都出来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多半是自己吓自己,再加上些爱瞎传的人,就有了那么多玄乎事。”
我想起昨晚的恐惧,想起大伯的人影,再看看墙角那朵蔫了的魔芋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是啊,要是昨晚我能停下来看清楚,要是大伯当时敢走近点看看那棵树,哪还有这些吓人的念头?
晚上吃饭时,爸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其实啊,你大伯后来跟我说,他那天晚上,是心里有事。你大娘怀了孕,他总怕出点啥岔子,心里揣着事,看见点啥都觉得不对劲。那树影一晃,他就往坏处想,越想越怕。”
我心里一动。是啊,昨晚我喝了点酒,又知道前面是乱石坡,心里本来就有点发怵,看见个圆东西,自然就往鬼啊怪啊上靠。要是换个大白天,我肯定一眼就认出那是朵花。
吃完饭,我又骑摩托车出去转了转,特意走了那个急弯。晚上的风还是很凉,但我心里踏实多了。车灯扫过路边的茅草,那朵魔芋花还在,在夜色里确实像个圆脑袋,但我知道那是花,心里就没啥好怕的了。
路过乱石坡时,我停下车,往里面照了照。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块石头和齐腰深的茅草,风一吹,像波浪似的起伏。没有鬼火,没有黑影,只有远处村里的灯光,星星点点的,透着暖意。
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晚归的李叔,他骑着三轮车,车斗里装着刚收的玉米,玉米叶上还挂着露水。“小斌,这么晚还转悠?”他笑着喊,露出两排黄牙。
“刚出去透透气。”我停下车。
“听说你昨晚见着‘白脑袋’了?”李叔咧嘴笑,“别信那套,我年轻时候跑运输,走夜路见的‘怪事’多了去了。有回在山坳里看见个穿红衣裳的影子,飘来飘去的,吓得我连夜掉头,后来才知道是山里的猎户挂的红布,怕野兽撞着陷阱。”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劲很大:“夜路黑,心里没底,就容易把啥都往邪乎了想。你大伯那回,我也听说了,后来他自己都笑,说那树影比他还‘老实’,就只会左右晃,连步都不会挪。”
我跟着笑,心里的最后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过了几天,村里开大会,村支书在台上讲安全,提到了夜路出行,还特意说了我和大伯的事。“咱们村这山路弯多,晚上走确实得小心,但别自己吓自己。”他指着台下,“小斌看见的是魔芋花,他大伯看见的是槐树影,都是些平常物件,传着传着就变了味。以后见着啥不懂的,白天去看看,问清楚,别瞎传,省得吓着老人小孩。”
台下有人笑,有人点头。王奶奶坐在前排,拄着拐杖,大声说:“就是!我活了八十多,啥鬼没见过?最后发现,都是人自己作出来的!”
散了会,我去三叔家帮忙掰玉米,三婶一边干活一边说:“你这事儿啊,也算给村里提了个醒。前几年村东头的老井,有人说晚上听见里面有人哭,传得神乎其神,最后才知道是井壁上的裂缝,风一吹就跟哭声似的。后来把裂缝堵了,啥声都没了。”
我想起那口老井,小时候还在旁边玩过,井沿上长满了青苔,确实阴森森的。要是晚上路过,听见风吹裂缝的声音,说不定也会吓一跳。
掰完玉米,三叔留我吃饭,席间又说起夜路的事。“其实啊,人怕黑,不是怕黑本身,是怕黑里藏着的未知。”三叔喝了口酒,“就像你昨晚,不知道那是魔芋花,就觉得是鬼;知道了,就不怕了。”
我点点头,这话在理。未知像块黑布,蒙住了眼睛,就容易把影子当成鬼,把风声当成哭。
从那以后,我再走夜路,心里踏实多了。碰见看不清的东西,就放慢速度,用车灯照仔细,实在不行,白天再去瞧瞧。渐渐地,发现那些“怪事”都有了来头:路边一闪一闪的绿光,是萤火虫躲在草里;树影里晃来晃去的,是被风吹动的藤蔓;甚至有一回听见“呜呜”的哭声,顺着声音找过去,是只被夹子夹住的野兔,在那儿挣扎。
大伯的故事,我也听爸讲得更详细了。他说大伯后来特意在月夜去了那片田埂,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月光把树影投在地上,树枝左右摇晃,真的像个人在摆手。“那一刻,他突然就想通了,”爸说,“心里的疙瘩没了,再走夜路,啥都不怕了。”
去年清明,我去给大伯上坟,烧纸的时候,风把纸灰吹得很高,像一群白蝴蝶。我对着墓碑说:“大伯,我现在走夜路,啥都不怕了。那棵老槐树还在,我见过,影子确实像个人,不过我知道那是树。”
风穿过树林,“沙沙”响,像大伯在笑。
现在,村里的夜路还是弯弯曲曲,路边的茅草依旧比人高,但关于“鬼”的故事,却越来越少了。年轻人走夜路,碰见不懂的,会拍个照片发在村群里,问一句“这是啥”,总会有人出来解答:“那是魔芋花”“那是槐树影”“那是风吹的裂缝响”。
有回我骑摩托车路过那个急弯,看见几个小孩在白天挖魔芋,拿着那圆滚滚的花,你追我赶,笑得嘎嘎响。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朵花,曾在某个深夜,把一个成年人吓得魂飞魄散。
月光洒在山路上,像铺了层银霜。我骑着摩托车,引擎声轻快,路边的茅草在风里点头,像在打招呼。远处的村庄亮着灯,温暖又踏实。
我知道,只要心里亮堂,再黑的夜路,也走得安稳。那些所谓的“鬼”,不过是没被看清的东西,没被说透的心事,被夜色一裹,就成了吓人的故事。而只要肯多走一步,多瞧一眼,多问一句,那些“鬼”,就会变回魔芋花、老槐树,变回这世间最平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