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2)
般若缩在床底下,双手紧紧抱在一起,就像抱着一件看不见的衣裳。
她努力做到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千万年前的那一幕便渐渐散去。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僧人们离开了。
般若这才得从床下出来,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屋外的阳光强烈到晃目,让她不得不遮住眼睛。
暖意融融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她这才发现,假如千万年前她也忍了,或许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
黑暗与光明,复仇与原谅,她不知道发泄和忍耐哪一种更好,但如今她算是两种都体验过了。
般若继续前行,在她推开不归殿的后门走出去的时候,下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大殿还是那个大殿,但是殿中已经不复往昔的辉煌。断壁残垣之下,遍布蛛丝,甚至,她这才发现,不归殿没有想象中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宏伟。
她记忆里的景象,是她不断将那慈恩寺妖魔化的过程。
在当时的她的认知里,慈恩寺就是她见过的最金碧辉煌的屋子。这样的印象一直刻画在她的记忆深处,直到再次踏足,她才真正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寺庙而已。
那些僧人也不像记忆里那样一手遮天,那样无所畏惧。他们究其根本,也都只是普通凡人而已,她无需害怕他们。
般若正感慨着,突然听到角落里传来声声细碎的痛苦呻吟。
虽然很轻微,但在这寂静空旷的殿里,便显得尤为清晰。
般若几乎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供桌下,十夜痛苦地缩在角落里。
他双目紧闭,眉头紧蹙,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
般若伸手一探,便发现他额头滚烫,却全身冰凉。
从脚底散发的寒气升至额心,就凝成了水珠,浸湿了全身的衣裳。
这不像是任何一个风寒的症状,倒像是被邪魅近了身。
可他是鬼王,还会被邪魅侵身?
“十夜……十夜!”
眼看着十夜越来越痛苦,气息越来越弱,般若想要去抱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碰不到他的身体。
他虚弱得近乎透明。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希望能把他从梦魇中唤醒,也就是拼着这一股担心,她动用了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才终于得将自己的衣服盖在他的身上。
然后她将他抱在怀里,用力搓热,为他取暖。
然后又凝水成冰,为他额心降温。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法力渐渐恢复,她只知道她想缓解十夜的痛苦,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十夜……你一定要醒过来……”
“一定要……”
般若一宿没睡,一夜都守在他身边,为他额头降温,为他捂热身体。直到快要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上睡了一会。
当十夜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嘴里仍然在一声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十夜……”
“十夜……”
她的身边还有没有化开的冰盆,以及一盆没有燃尽的炭火。
十夜的虚弱状态只持续了一瞬,一眼之后,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昨晚发生的事情。
般若先他一步从幻境中醒来,然后照顾了自己一整晚。
十夜松了一口气,看着她在怀里休息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她的眼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不知是担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十夜大致能猜到一二,但是他却没办法安慰她。
他只能隐忍地趁她还睡着,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悄悄地替她拭去了鬓边的汗水。
然而这一动作还是触动了般若。
她本身就睡得浅,感受到十夜的动作,很快便睁开了眼。
十夜连忙将手缩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跟她一同醒来的样子。
“你醒了?”般若十分惊喜,立即来摸他的额头,还有四肢。
“不烫了,也不冷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般若心有余悸,一副比十夜还要开心的样子,反倒是被困在梦魇里的十夜很淡定。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般若见他云淡风轻,而自己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她忍不住揶揄他:“堂堂鬼母三王子,三十三重天上的笑医仙,被困在这种幻境里,你丢不丢人?”
“不丢人。”十夜摇了摇头,一派淡然:“不归殿会照出你心中最深层的黑暗,虽然那也是幻术的一种,但究其根本,那是你曾经历过的。过程就比普通的幻术要来得更为真实。人打败自己是最难的,能从这里出去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那我救你还是多此一举喽?”
般若翻了个白眼,佯装生气:“好心没好报。”
“话也不能这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般若冷哼一声,见十夜恢复正常了,才擦了擦眼角,彻底放心下来。
十夜知道般若在为自己担心,却不敢承接这份担心。
他看向般若,问她:“你被幻术困了多久?”
严格来说,她被困的,只是那一个最让她生气的节点。她在幻境里一夜,但在现实中,她只是过了一瞬而已。她几乎立刻就醒了过来。
也就是说,幻境根本没能困住她。
倒是十夜,竟然被困了一整晚,真是离奇。
般若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几乎立刻就清醒了,幻术不攻自破。”
这样的说法显然震惊了十夜,十夜不可置信地盯着般若许久,盯到般若都觉得有些奇怪。
“我脸上有什么吗?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我早该想到的。”十夜苦笑了一下,摇头:“你心中没有污秽,所以才会如此清明,倒是我想复杂了。”
般若不太明白十夜的意思,但她觉得这应该是夸奖的话吧?
她本来就是一本正经向明月,颗心皎洁如霜雪的一个人。
磊磊光明,半点阴私都没有的。
般若骄傲地笑了下,问他:“你呢?你当时是怎么破解的?”
“当时?”十夜疑惑,旋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从前。
“你的样子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你进入幻境怕也不是一次,从前没有我陪伴你,你是怎么破解的呢?”
“我没有破解。”十夜表情淡然,目光冰冷。
般若以为他是自诩实力不凡,根本不屑破解。于是吐了吐舌头,摇头叹息,扼腕长叹道:“也是,你法力高强,智商超群,这种小儿科的东西,对你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当然不需要破解了。人比人,气死人啊!白费了我的担心了。”
十夜表情有些僵硬,好像不大想谈论过去,对于般若的故意讥讽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拍了拍衣衫,站起来,便带着般若往后院去。
“出了不归殿,你会见到千藤古树。”
“千藤古树?是什么?”
“生机树的主人。”
在般若的惊诧中,十夜快速地推开了通往后院的门。
后院中,一棵巨大的古榕树遮蔽了天际,整个苍穹都笼罩其中。
绿叶锦簇,生机盎然,与颓败的慈恩寺殿截然不同。一门之隔,他们就像是身处两个世界。
十夜:“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拿到了生机树的树苗,将它带回了往生六道。他们告诉我,这棵树苗将成为六道的希望。为了这棵树苗,三王兄、五王兄接连殒命西宫,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更是为了保护六道的希望。”
“他们同我一样,都希望六道众生,也能如芸芸众生般,沐浴阳光下,身处红尘中。”
般若听了,喉咙有些发紧,胸口也堵得厉害。
她当时只知道生机树对十夜很重要,但根本没觉得那是什么希望。
于是她毁了十夜的珍宝,却也剥夺了六道众生的希望。
“对不起,当时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就在般若内疚不已时,十夜摇了摇头,安慰她:“我不怪你,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是我太过自负,才会导致如此。但除了为自己的自负悔过,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什么?”
“当时生机树被毁,我倾注所有法力也只不过是在延缓它的消亡。要想它重获生机,只能重新来到慈恩寺,找千藤古树取一枚新的生机。而这份生机,需要付出不菲的代价,甚至是来人的生命。就连我都不能肯定,我再来一次,还能不能拿到。”
“而我的手下松音却简单地理解成了,把你扔进慈恩寺,就可以换一棵树苗出来。他真是大错特错了。”
“松音?”
“是。”
般若陡然想起,那一双把自己推进了无尽黑暗里的鬼手,以及他妖艳血红的瞳孔。
“他是你的手下?”
“是。”
“这样的手下你还有多少?”
十夜表情有些不自然,咳嗽了一声:“很多。以后我会带你一一见过。”
“嗯……”
般若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带她见他的手下?
还是一一都要见?
为什么?
般若没有问出疑惑,她只是默认了。于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又被十夜带着走了。好像十夜要带她去哪里,她也都不会反对的样子。
更让般若觉得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来救我?让我去换树苗,不好吗?”
正如松音所说,一命还一命,难道不好吗?
她想不通,十夜为什么又要来救她?
“当时千藤古树告诉我,树苗能带来生机,”十夜摇了摇头,道:“但后来我想了想,不是这棵生机树苗能拯救往生六道。而是给了这棵树苗生机,让它能茁壮成长的人,才是拯救六道的人。”
在般若惊诧的目光中,十夜低头,认真地看着般若:“我相信,那个人就是你。”
“为什么?”般若不解。
“生机树苗不是一夕长成,重新培育一棵充满生机的生机树,已经没有时间了。而眼前有一个真心为往生六道着想的无量尊者,我又何须那青藤玉树?往生六道日后能交到你的手中,我很放心。”
般若听了这话,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有些怪怪的。
“什么叫‘六道交到我的手中你很放心’?听你这话,我怎么觉得像是在交代遗言呢?”
般若眸子乌黑清澈,带着些许困惑和幽怨,就更显得无辜。
她分明一副舍不得十夜的样子,又说不出口。
十夜再是忍耐,见她这般模样,也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微笑:“不要想太多,只是一个比喻而已。”
“真的吗?”
般若蔫蔫地,总觉得内心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十夜叹了口气,本还想安慰她两句,但旋即一想还是算了。
“总之,你要记住,不要忘记你的本心,把往生六道改造成你心中的样子。因为那也是我心中的样子。至于我……”
十夜目光郑重,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一个……一定让你满意的代价。”
完)
“你是打算还我第一、二狱,还是把四、五、六道赔偿给我?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般若笑了笑,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账:“还我第一、二狱是和谈的基础,至于四、五、六道,由于太过荒凉,没什么用处,最多算一道。你得想办法,把三道也赔给我,这样我们才算扯平了。”
“就这么一点要求?”
“这要求算一点吗?你知道我因为丢失第一、二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虽然她也不想成佛,但声名狼藉,也着实是给西天丢人。还好知道她无量尊身的人不多,她平时也不怎么表露,这要传出去,只怕西天的名声都被她丢尽了!
现在这个情况,他们最多是嘲笑般若这个走后门空降到婆罗门的门主原形毕露,干不下去了而已。
十夜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还是太年轻了。”
般若皱眉:“我年轻?!”
“嗯。”
“我哪里年轻了?”
真要算起来,她在荆棘山上被绑了几千年后,十夜才刚成年,换句话说,她在受苦受难的时候,十夜都还没出生。他居然说她年轻?!
十夜见般若像个斗鸡,未免她动气误伤自己,连忙解释:“在我心里,你确实就是个小孩。这不恰好说明我宠你、护你,把你当晚辈照拂吗?”
般若听到“宠你”“护你”的时候,脸色就已经红了,就连听到“晚辈”二字,都没有力气斥责他僭越了。
“谁要你护?你能护好自己就行了!你别忘了刚刚是谁还没我清醒得快呢!”
般若红着脸,掩饰地向前走去。
十夜也不反驳,只微笑地沉默跟在她后面,不去揭穿她明显有些害羞的窘迫。
二人走到巨树脚下停下,般若抬头仰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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