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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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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端坐于乾清宫明殿正中,江太后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黄色垂幔里传出,“江公有力挽江山之大功,又受先帝凭几之顾命,今君王年少,正当启沃辅佐,弼成治理,岂忍遽舍我母子二人而去?”

“臣自今年以来疾病浸加,不任劳剧,然念先帝切切之托,不敢不自策羸疲之躯以图报称。忧愁抑郁,病势转增,今精力已竭,纵强尸宰事,亦无所有利于国朝。幸得天子及圣母垂悯,赐臣骸骨,免臣以客死之痛。眷顾之厚,犹当结草衔环,报之于地下也。”

一步退得利落干净,绝无“效用于将来”的可能。太后咀嚼出江永话中的讽怨,脱口道,“古之元老大臣,耄耋之年在朝辅理者不少(注13),卿方逾五十,便乞休致,可是对朝廷心怀不满?”

暖阁中的窃听者面色微变。

“天家至恩盛德,臣岂能忘?今托付不效,已累先帝知人之哲,战栗陨越,唯求陛下曲赐哀矜,又安敢有一言忤于朝廷?”

太后对江永的回答颇为满意,遂也虚情假意地和缓下语气,“江公忠勤为国,简在帝心,今日一去,竟不知家国大事,犹可托付何人?目下朝中尚有一事无策,还望江公不吝见教。”

“臣定当无所隐瞒。”

“年初慈宁宫夜发大火,孝贤皇太后意外崩亡。宫中虽降旨屡陈原委,然个别官员心怀叵测,视朝廷为无物,愚夫愚妇识浅易惑,更是私相揣度。有司监管不力,致令疑谤之论仍甚嚣尘上。江公久掌吏部,不知有何对策?”

江永对她话中隐含的指责置若罔闻,“实因圣意渊深所在,臣等不知当何举措。”

林世焱皱起眉头,“江先生此话怎讲?”

“始失火时,宫内传以天灾,却不见陛下以罪己诏告天下,众臣上章待罪,亦皆留中不发。四五月间,小火者吴良于宫外聚众饮酒,醉言当日受谴放火情事,一时之间道路悚动,百官上疏请置狱劾,宫中不应,更添群疑。今老臣斗胆请问陛下,对于慈宁宫失火一事,是归咎于天乎?是归咎于人乎?”

“此事宫中自有主张,”江太后帮皇帝解围道,“孝贤皇太后与先帝相濡以沫多年,今得全归以从先帝于地下,当无歉于夙愿焉。江公劳苦功高,陛下特加太傅之衔,并准予乘驿回乡,有月廪岁夫之赐。此去千里,愿江公百事顺遂,安享晚年。”

“皇恩浩荡如海,臣自惭鼹腹易盈,不敢贪此过隆之赏,”江永叩首辞恩,起身后直视林世焱的双眼,殷切道,“伏祈陛下念祖宗创业之艰,编氓营生之苦,操国柄以戒慎恐惧,被甘霖于九州万方。今天下大势,如人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注14),譬如大承气症,纵以灵丹妙药疗之,亦难立起沉疴。先帝负重任怨,易累民之旧辙,警晋宋之殷鉴,乃令人心略安,国势稍振。陛下初理万机,宜广用忠厚君子,摒斥狡诘小人,示天下以为君持正之道。欲图治理,望勿用峻急之法,勿扰田耕之民,勿妄动兵马,空虚国库之积储,勿擅逞私智,变乱先帝之旧章。将以俟时,必受其利。如此,则苍生幸甚!天下幸甚!”

新君继位不久,便在江不疑的授意下下旨裁撤兵马、改换将帅,名曰精兵简政、与民休息,实则为削弱江永在军中的势力,好将兵权集于天子与不疑之手。至于此举是否会动摇兵将的忠心,埋下来日国家幅裂的隐患,他们是不能预料亦不屑预料的。林世焱听不出江永的话外之音,只是唯唯点头,“先生说的,朕记住了。”

“昔者李沆为相,每取四方水旱盗贼不孝恶逆之事奏闻真宗,盖以人主少年,不可不知忧惧故也。今强敌环伺,水旱靡时,盗贼滋炽,民不聊生,国之忧患层出不穷,何需朝臣有意择选?唐宗尝言,‘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注15)。’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近百年来,朝廷屡经矿监阉祸、水旱疫疠、虏寇兵燹而尚能茍全者,皆由百姓磬尽血汗、脂膏而奉之。然则日削月割,岂无尽时?今黔黎萧条,生灵磔裂,即辇毂之下,肘腋之间,怨声愤气已自满盈,种种祸机无人敢说。伏祈陛下敦尚俭德,重惜民生,诸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裁省,则百万生灵,仰戴至仁,实社稷灵长之庆!(注16)”

“先生一片忠心,朕感激无极。”心拒而面从,到底没有应承下来。

“陛下天赐神武,诚不难兴尧、舜之治。然则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伏惟圣明少留意于此,天下幸甚!”

直至江永走后,江不疑方从暖阁款步而出,“将一番丹心衷肠宣说了,来日铭刻史册,也算一生功德圆满。”

江太后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察彼言行,并无谋私僭慝之处。何不留他一命,放他平安归乡?”

“真是妇人之仁!古语云,‘五大不在边(注17)’,江永历奉三朝,门生故吏遍及江南,子尚先帝独女,道德名望亦为当世罕有。不论他们是否以退为进,欲效王莽、司马懿之故事,还是有人对朝廷不满,来日借推戴江氏之名协谋起兵,先除锄道之芝兰,总比亡羊后再思补牢要强!”

“那……我们要怎么做?”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江不疑狞笑道,“趁他尚为池中水,深浅方圆犹任君(注18)!”

深夜,南都下起秋雨,远近的砖石瓦檐响成一片。马车驶出宫禁时,四面无人,却仿佛有无数只脚在车厢顶、毂轮边、巷道旁飞快地奔跑。江泰掀起车帘一角,看到汪洋的水城中,只剩他们一驾马车正徐徐漂浮。头顶的羊角灯极亮,穿不透黑夜,却将车上车下每个人的轮廓都勾勒得无比清晰——仿佛不是为照明前路,却是为标定鹄的,掩藏潜伏的杀机。江泰无来由感到一阵心慌,暗怨宫里派给的侍卫脚步坚稳,怎么既不能快一些,也不能慢一些。顾着在车厢里昏昏欲睡的江永,他用刚好压过雨声的音量催促车夫道,“请再快些!”

行至距江府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忽有一记流矢自道旁檐顶飞来,径直射入马腹。马匹人立而起,几乎将车架掀翻。趁着逼停车队的空当,几十名刺客自街道四面涌出,与仓促拔刀的侍卫混战在一起。浅淡身影在光下疾速重叠、腾挪、变幻,不时跌扑落地,化为红色或黑色的实体。空中冷铁交击,弹起的雨珠随血雾飞洒。车夫紧牵缰绳,正要寻罅隙处逃奔,一道黑影忽从檐角掠下,落向马车时已将他劈成两半。江泰来不及震惊,赤手空拳击向来者的面门。那名刺客侧头避开,顺势用双手攀住他的双肩,左脚用力一扫。江泰被摔倒在横木上,起身还要再拦,刺客扣住他的手腕,随手甩向车框,嫌他多事,又竖起长刀,迎头劈下。未曾想江泰老朽之身,竟徒手格住这一劈之力,刀锋嵌进他的掌骨,鲜血涌泉般染透他的袖袍,“大爷!快跑!”他张开颤抖的牙关,突然喉头一凉。又一位刺客从潜伏多时的车底翻身而上,猱肩撞落一名救援的官兵后,抖出袖间匕首快速挥砍。凛冽的刀光划开江泰的脖颈,顷刻将他踹开三四尺远。江泰倒在秋雨中,残损的手掌捂着喷血的脖颈,他叫不出声,只用惊恐的眼神盯着长刀刺落最后一具拦路的尸体,用滴血的尖锋挑破车门……

自出宫廷,江永的头脑一直昏沉,无论如何挣扎,都像是睡不醒似的。周遭所有的声影、光影都被隔在云端,依稀之间,只听得一阵欢快清扬的曲调,如鸟雀腾仚,鱼龙飞跃——那是少年沈容自林间而来,横笛唤出的一个春天。

碧蓝的天,无穷高远,嵌一轮金光旭日,将草木绿得油亮。鸟儿啁啾鸣唱山间,挑逗着花香、竹摇、泉水琳琅响。佳木秀而繁阴处,张一幢八角飞檐亭,江家的第四个孩子被爹娘与沈家夫妇围在怀间,小姐姐果儿戳了戳它软胖的脸颊,便笑得康健欢喜。四个年纪稍长的孩子穿林渡涧向高处登攀,世界是新的,所有东西都有趣极了,于是他们很快走散:沈容落在寺庙的山墙下,竹笛敲打手心,踱步苦吟;江流钻进青嶂与杂树间,攀援跳跃,一身尘泥树籽。江永仰头看他,只是笑,牵过沈蔚的手,并排坐在山巅。

“永哥儿,你将来想做什么?”沈蔚问他。

“我想和爹爹一样,当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

“那你想做首辅吗?”

内心像是被猛撞了一下,“我……做不了吧?”

“就是设想嘛。设想你能做首辅,你想做首辅吗?”沈蔚兀自往下说道,“我可听说,做首辅很累的!天下之事,大到两国交战,朝廷方略,小到一人生死,一季丰欠,都要由你来负责。你肩有多宽,扛得起这么沉重的责任吗?”

江永沉默不语。

“我还听说,做首辅很难的!皇帝老儿不管事,朝臣们分成两派,天天争斗不休。你要是首辅做得不好,肯定会被追究弹劾,做得好了,也会被嫉妒打压。你想维护百姓的利益,注定会伤及官员的利益,迎接你的是千夫所指,你想维护官员的利益,注定会伤及百姓的利益,等待你的是遗臭万年——你心有多硬,忍得下这么肆意的诋毁吗?”

江永迟疑地摇头。

“做首辅,当然也是很惨的!斗败了,最坏是身首异处,最好是黯然收场。可就算是斗赢了,赵涉川那么厉害的首辅,又是推行考成,又是实施新政,做了无数多好事,最后不还是被身后清算,以致于名声扫地、家产抄没、子孙流放?你命有多厚,避得开这么悲惨的结局吗?”

江永又摇了摇头。

“那你想做首辅吗?”

他低头看向脚下。

东面茶树蓬茂,村妇唱着采茶调,灵活的手指在绿云间翻飞舞蹈;西面正当春耕,农夫赶着水牛,唤醒了休眠一冬的田畴。几家书声琅琅,处处袅袅炊烟,卖鱼舟子悠然荡进城镇,热情兜售着鲜鱼、春花与独属于乡村的腥土气。集市之中,人们穿着光鲜的华服,欢声笑语喧天鼎沸。有马车辚辚驶过街衢,在背后扬起一阵接一阵的尘雾……

他热爱这片热土,热爱这里的人们,热爱这样的生活,与生俱来、刻入骨髓、代代相承的热爱。

“那就做吧!”他听见自己说。

江永终于睁开双眼,迎向刀锋逼来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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