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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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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四)

寿宁太后的咸福宫中,十年不曾有这般热闹过。当年江永义正辞严,从刚刚丧子的太后手中夺过节制三军、择立新君的大权,也不曾想到有一日会以这般狼狈的姿态再向她求助。十年吃斋念佛,难得见到一位故人,面对恩怨情仇,这位昔日的一国之母什么心都淡了。她听江永说明来意,侧身让他入殿,“只恐床榻简寒,怠慢了贵人。”

江永颔首道谢,匆匆向内走去。一大股宫人很快贴上来,寿宁太后拦在门口,无人敬她的灰色僧衣、黑色僧帽。便有一二认出她的身份,为防曾太后与江永私相授受,也咬着牙跟着往里冲。雪砌一般的屋子,很快被踩得满地焦黑。好在佛祖菩萨们慈悲为怀,见众生蠢物出得火宅,一皆赐予清凉世界。江永让秉忠将衾褥打开,把曾太后小心放在棉布包裹的一面,又拉下青纱帐幔,隔帘查看她的伤势:昔日柔顺之长发,今作一团焦糊。满脸大小不一的水疱,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有双手的手指被触目惊心地粘连在一起,裸露的手臂与小腿上,甚至呈现有皮革质地的蜡白色……曾太后醒来,除了头颅,哪里都无法动弹。她忍着剧痛,求救似地看向江永,心灯摇曳,渐沉于永寂,将尽之时,忽而堕泪,凄厉地高声尖叫,“陛下!陛下!陛下!”

床边的江永率先跪下,埋首于地,一眼也不敢看她。低矮的床榻在江永耳边“咯吱”呻(河蟹)吟,曾太后挥动着熔化的双手,将可怖的残影扼在他的颈背上……血阳静静攀上窗棂,暖不到一方床榻,却将生机一缕缕带去天边。江永不知跪了多久,痛苦的神思仿佛浸在冰凉的海水中,听不清满室哄然的哭嚎,直到清幽的檀香冲开滞闷的空气,他才望向寿宁太后,读出她眸中的慈悲,“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她低声喃喃道,“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甚难甚难,复得相值(注12)!”

“父亲不是说会全力保护母后,不让她再受伤害的吗?”离开皇宫的林萱几乎陷入癫狂,因为是她为母亲整理的遗容,是她将烧毁的旧衣从紧紧粘附的皮肉上撕下来。她一头撞进江府,见到江永时只剩下声嘶力竭,“您为什么没有做到!为什么!”

江颢赶紧抱住摇摇欲坠的林萱,宽慰道,“宫中仓促失火,母后意外罹难,此岂父亲所能预知?萱儿,你冷静一些,你这样让母后如何放心!”

“其余宫殿一皆安好,唯慈宁宫夜发大火,这当真是意外吗?”林萱找回些许理智,定定看向江永。江永不能答,泪水又在她的脸上纵横开来,“所以,你们并不打算追究真相吗?”

“殿下,此事并非你——”

“是江称心杀了我娘!”林萱哭着打断江永的话,“是她的宫女在母后的膳食里下的毒,是她派人在慈宁宫外放的火!尚膳监人的口供句句属实,为什么最后就不了了之?慈宁宫外墙上几十处放火的痕迹,你们也要指鹿为马,强说意外吗,父亲!如今您为了保全自己的功名禄位,将置与先父的君臣之情于何地?置两家的秦晋之好于何地?来日母后见父皇于地下,她可会告知以对父亲的怨言?”

沈蔚轻皱眉头,“殿下!”

江永回府后便一直呆坐正厅,因为不配合上药,后背与手臂的疼痛牵着他发起抖来。林萱哭得快要断气,管不到他满扶手的虚汗与摇晃的身形,挣脱了江颢冲他吼道,“您以为隐忍一时便能风平浪静吗?狼子野心,都是贪了还想贪,高了还想高。他们手里攥着扶不起来的林世焱,岂不会将大宣的名器、土地、百姓,能吞的全部吞掉,能卖的全部卖掉!到那时,您一生的心血付之流水,您就甘心了吗?江门一家老小为人鱼肉,您可会后悔吗……”

江颐看不过父亲被妄加责让,起身拦在林萱面前,“中毒、失火两事皆发于宫壸,至今尚无指实,父亲身为外臣,如何透知?长嫂既已认定元凶,便应与她将真相辩明,届时释去疑衷,岂不就能心无挂碍地随太后去了!”

沈蔚又皱起眉头,将女儿拽到身边,“颐儿,不得妄言!”

林萱头脑冷却了些,任由江颢揽着,目光依旧落在江永身上,“您不是……说会……保护母后的吗?”

“对不起……我真的抱歉……”

“一句抱歉,救不回我娘的命啊!她死得那样屈枉!那样惨烈!她的手都——”林萱的情绪愈发激动,突然脸色大变,跑到门边不停地干呕。江颢忙想跟上去照料,念及父母在场,迈出的腿又生生收了回去。“你别管我们,快去看公主!”江永低声催促道,“先带她回房休息,等到公主府来人,我再通知你们!”

一直到江颢扶着林萱完全走出视线,夫妻二人才收回担忧的目光。他们齐齐看向木立失神的女儿,还是沈蔚抢先一步,“傻孩子,快要当姑姑了都不知道,”她帮江颐理顺散乱的头发,安慰地笑道,“你也先回房消消气,晚饭之后,给公主送些水果、点心过去。她突遭母丧,创巨痛深,难免举动失措,你要多担待些。”

“我真不该与她争论……娘亲,殿下会原谅我吗?”

“总要付出真心,才能知道结果啊,”沈蔚有意不给出明确的答案,“对了,不论同殿下和解与否,记得把默儿接回府上,这里清净一些,默儿也能被照顾周全。”

“好的,我都记下了。”江颐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走出正厅。恰于此时,江永耗竭了全部精力,终于垂下右手,彻底歪倒在椅中。“恒之!”沈蔚惊呼道,“你还好吗?咱们快回卧房,我给你上药!”

江永摇头,浊泪在脸上肆意涌流,“不等丧满,就让公主和颢哥儿离京!”

“会不会不合礼法?”

“太后临终前特地嘱咐我的,唐王世子可以作证。”

布满伤痕的脸上,焦残的嘴巴上下开合。江永俯下身去,听曾太后从胸腔艰难挤出四字,“让……萱儿……走……”

“好,”沈蔚走到丈夫身边,忽感臂弯一沉,温热的泪水在她的衣袖间迅速扩散,“你不必自责,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没办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了……”极度的疲倦与屈辱在她身前皱成一团,满身经络载不动酸楚,全被江永汲引成低声的呜咽——一部分生命彻底离开了他。沈蔚环抱住江永的头脑,看涟涟泪水湿透了苍苍白发,她伸手遮覆,却发现手下寒凉如冰。

延兴元年三月二十日,孝贤贞烈慈肃明毅承天昌圣襄皇后曾氏薨于慈宁宫。丧未逾月,朝廷擢升翰林编修江颢为赣州知府,并命旨到三日之内动身,平阳公主随往,皆不得稽延。及其离京,内阁首辅江永便开始具疏乞休。彼时他被泛滥衢市的谣言所扰,太后已殁,只活人背起男盗女娼的折辱。而朝中林林总总的国政,致仕归籍后各方人事的安排,也全由江永一力承担。世焱早想摆脱他的约束,却不得不摆出恻然缱绻的姿态,屡请屡辞,直到深秋才故作勉强地准允。接到旨意和大量赏赐,江永立刻上表谢恩,与家人仆从通宵收拾起府上的物品,恨不得明早就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天不遂人愿,戌时刚过,就有一众太监登门宣谕,命江永即刻入宫。

“这么晚了,皇上怎么会召见你?”

“兴许还有政务相询,或是要事交代?”

沈蔚的手停在缎面方盒上,花瓶在其中颤颤作响。江永握紧她的手心,宽慰道,“不用担心。古往今来,可从没有把人请到家里害死的。”

“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你那是快过上舒心日子了,还有些不敢相信吧?”

“和你一块,能过上什么舒心日子?”沈蔚扭头揶揄他,刚巧见江永也深情望来。两双含笑又含泪的眼眸中,他们是何时添上了岁月的痕迹?这一生,跌宕起伏,太过漫长,到底数不清有多少提心吊胆的夜晚,与伤痛加身的白天,“适君四十年,未见君展眉,”沈蔚轻声道,“可若有来世——”

“吱呀”一声,房门被华夫人推开,“夫人,雪团儿的新食盆丢了,大小姐想请您过去帮忙找找。”

“这孩子,什么东西都爱乱放,”沈蔚无奈地向江永叹气道,“正好你也该入宫了,我先送你,再去看你女儿吧。”

依然紧紧攥着丈夫的手,缓步走过酣然入睡的花木。墨蓝的夜幕间,皎洁的月光已带上些许湿意。江永有点冷,伸手为妻子拢了拢外袍,“算算日子,仲远他们就快到了。丹桂飘香,枫林尽染,正是江南好时节。”

“也不知他们何时能到,我想回趟桐城,你看来不来得及?”

“便是来不及,我们也先回桐城探望亲友。到时给仲远寄封信去,他还能不来拜见嫂子?”

“恒之,你刚离开庙堂,怎么大话就说起来了?”沈蔚好笑地挎过江永的胳膊,目光触到门口的太监,又黯淡下去,“他们等你多时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去吧——一定要早去早回啊。”

“嗯,你等我回来,”分离之际,江永就势抱住妻子,“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沈蔚很想就此埋入江永的怀抱,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可她看见廊下飘出一截衣角,强颜欢笑道,“瞧瞧,你闺女又打发人来找我了。”

“臣江永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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