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 > 江之永矣(三)

江之永矣(三)(1/2)

目录

江之永矣(三)

涉川之后,大宣便深陷党争的漩涡。先时不过争权谋利,高者执耳登坛,呼朋引类,卑者藉势凭社,傍户依门。朝政取舍、百官进退,一悉决于门户同异。至于后来,结党竟成自保之计。长官不汲引后人,则身后不能免害,新官不依附师长,则举步必遭排击。百尔臣工,不以正气相争,反以阴谋相制。如遇建白不如己意者,不必自究对错利钝,只目彼为异党,谴之陷之而已。故而面对汹汹公论与朝中谠言,不疑及其党羽不会因惊惶而有所醒悟,反而因受忤而更增恚怨,纵然暂时收敛,藏锋愈深,则来日反扑亦愈强也。

士论愈激愈嚣,朝堂已成水火之势,身为一国之君的林世焱,对此却浑然不知。血脉的传承是如此吊诡,他的父祖身陷囹圄,却能坚韧其心,在忧惧中不忘苦读奋发,他的母舅混迹市井,不曾妄自菲薄,凭才智与野心步步登高。两家血脉相融,生出的皇子却只集合了他们身上最不值揄扬的特点——懦弱、多疑、残忍、贪婪……新梓在时,每加严训,犹能饰情自励,稍览经籍,及父殁后,位登九五,竟是耽恣声色,不舍昼夜。粘稠的顽惰附骨而生,正坠着他与肩上的半壁江山直往深渊里落——设若仅仅如此,家国的沦亡倒还不在一时半刻,可就怕有人牵丝攀藤,掣摇其间,令大厦的倾覆迫在眉睫……

林世焱十五践祚,虽称少帝,大体事理已明,有阁臣从旁辅佐,并非不能独操政务。然而他倚仗生母“皇帝年幼,宜以进学为先”之训,仍沿用十岁继位的万历帝临朝故事,只与每月三、六、九日御门听政,其余日俱免朝参。每次早朝时,大臣也只进奏预先选定的八项事务。内阁将处理意见提前一日陈报宫中,皇帝但需熟记,临场依票拟传旨即可。然而莫说举一反三,通明治道,就连熟读记诵,依模画样的工夫世焱也不愿多下。开年以来,他每借天象、祭祀、养疾之名罢免朝参,大臣始而异焉,渐而安焉。毕竟内阁如常运转而国政不废,朝会多流于形式,几乎无裨于政化。皇帝年纪尚轻,视朝又不如勤学之为实务,若再如某次受母族之鼓动,擅自传旨,引起朝堂争端,则纲纪法度不免更忧其坏乱也。

“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延兴帝登基不久,阁臣便请于八月择吉先开日讲,经筵则候来年二月举行。林世焱下旨准请,却常借身体有恙罢废日讲。事实上,他身强体健,更在寝殿中养了几十笼画眉,亲自喂水投食,压口斗鸟,恨不得天天将眼珠挂在它们身上。奏讲官照例撰进讲章,以备皇帝御览,而皇帝玩物丧志,向那些臣子的心血上,几乎未投下一片目光。

令百官忧惧的不仅是“圣学圣德”不加一日进益,更是皇帝不与贤士大夫相接,君臣之情不通,而保治之道不达。及其退入内廷,则耳目所触发,德性所薫蒸,又不越于妃嫔女眷、中涓常侍之口颊(注7)。江太后野心勃勃,在后宫经营多年,又勾连着前朝江不疑的“赣党”,一旦从亲子手中窃来权柄,则前汉梁冀之乱、唐时牛李之争、本朝魏阉之祸会否同现于世,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矣——二月初曾太后“突发心疾”,正是后宫敲响的第一声鲸钟。而世焱依旧如蒙在鼓,竟只心安理得地将经筵之期推后,直到三月十二日,礼部才在文华殿安设御座、御案及讲案,以唐王世子林世炯知经筵事,江永、余寔、江不疑同知经筵事,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及学士等侍班。一干重臣皆身着大红纻丝纱罗服,候立丹陛之前。今日当江永值讲,经筵顺利与否,所关远非止一场典仪。然而诸位公卿在寒风中自清晨站至黄昏,皇帝迟迟不曾露面。午门外设下的筵宴悉已撤去,世炯屡遣内侍入宫探问,既不闻天子几时御临,也不闻他传免经筵,众臣饥寒交迫,对世焱愈发不满,却还有江不疑一干人等面露喜色,偷眼看向江永,企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一分骤失圣心的落索。

林世炯侧过身来,挡住他们幸灾乐祸的目光,“昨夜皇帝驾幸玉熙宫观水傀儡戏,至五更方罢。而后回宫就寝,至今未起——此陛下嬉游无度以致亏败礼法,万望元辅勿自多虑。”

当初隆武帝担忧太子年少轻浮,不能托付江山,有意将继任唐王、异母弟新栱之子世炯留在京中栽培,后虽打消了“传位于侄”的念头,仍命唐世子领宗人府事。可世炯的精明、勇毅与新天子迥然不同,还是令爵臣百僚印象深刻。依大宣祖制,知经筵事者本应为国公、侯伯,然而诚意伯刘永锡、忻城伯赵无咎等勋臣镇日奢靡玩戏、妄费钓猎,深为曾太后所不喜,故特下懿旨,将此要职交给了这位可靠的侄儿——宗亲与外戚是天生的敌人,曾太后有意拉拢世炯与江不疑的外戚势力争衡,世炯对此心知肚明。而他也投桃报李,坚定地站在江永一边。

“江永既为师保,不能启沃圣心、恢弘治道,有累先帝付托,实是万死难赎其咎。”

一旁的余寔宽慰道,“有道是‘帝王不能无过而贵于改过’,陛下心性未定,难免有耽乐慆逸之举。幸而生知之性,天纵文武,来日惕然省悟,奋发干刚,何忧不能挽政事之弊坏,苏民生之困苦?”

有谁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到底是君高臣卑,不敢僭上犯分,便只好诸事朦胧。

世炯有心与余寔结交,接他的话道,“听闻孝贤皇太后大病初愈,尚在静摄调养。待日后康复,使能视帝朝夕,劝其向学、勤政——”

江不疑在背后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设想。身为宗亲,语及后宫之事,又有褒贬两位太后之嫌,着实是犯了大忌。林世炯尴尬地摸了下鼻尖,讪讪道,“母亲之爱子,有护视起居,有纳诲辅德,如宋时章献明肃与章惠两位皇太后——”

宋真宗崩时,储君仁宗年只十三,军国重事,兼权取章献明肃皇后刘氏处分,而他的饮食起居,则主要由当时还是杨妃的章惠皇后关照。刘氏垂帘听政多年,险行武后故事,令后世君臣每以为戒。听江不疑咳嗽得更大声,余寔故作关心道,“西江阁老倘有微恙,何妨祷于上下神祇,免在此动忧人心罢!”

江不疑的居第位于皇城之西,故世称“西江”,以别元辅。余寔之言,典出《论语·述而》篇,孔子感疾而子路请祷。然而孔子平素修德事天,用力于人道之所当务,又何须以悔过迁善,谄渎于鬼神?余寔本在暗讽不疑多行不义,惜乎听者昏昏,不识话中所指,又闻四周窃笑,不由紧抿双唇,将脸色涨得通红。

江永从余江二人身上移开视线,看向正自窘迫的世炯,“世子久居京师,未遑承欢膝下。不知近来可曾接收家信?堂上双亲安康否?藩府诸事顺遂否?赣州一带太平否?”

世炯在北伐之前归藩,又在山陵事毕后入京,算来已是半年未见唐王夫妇。听元辅闻询,世炯忙道,“多承江公关心,府中上下平安,族内各家皆好。赣州居江湖之要枢,日受舟楫之利,兼以绍宗英灵保佑,巡抚用心治理,百姓安居乐业,盗贼匪寇亦一无所扰。”

“如此甚好。”江永点点头,将目光投向危悬斜日的檐角。

日色将尽之时,终于见两驾乘舆被百余侍卫扈拥着,自后宫方向迤逦而来。曾太后抱病下辇,将睡眼惺忪的皇帝牵至众臣面前。林世焱刚被嫡母从锦被中扯醒,良辰美景,忽成南柯一梦,心中正自不悦。世炯见他蹙眉半晌不言,率先上前叩拜,“世炯恭请太后娘娘与陛下同升宝座,共御经筵。”

“讲读经史,询察政道,自古乃皇帝一人事也,伏乞太后止步,毋坏祖宗大法。”

余寔大感不满,反驳国子祭酒裴璋道,“太后国母,不可闻贤哲之言?”

“我朝太(河蟹)祖圣训,‘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余阁老此言,乃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