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 > 江之永矣(三)

江之永矣(三)(2/2)

目录

“裴祭酒此言差矣,进学与干政何来相关?”世炯也参与进来,“朝廷禁宗藩治事之权,犹任贤师开导赞助。国子监有‘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之禁,难道就不司理风化、教育人才了?”

裴璋常年奔走于不疑门下,久为公卿嘲讽。今在圣驾前被人接连驳斥,不觉言语有失,反将一片精力全用于怀恨报复之想。他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夫妇人女子,以柔说腾扬于口舌,诲淫蛊心,大乱圣道,岂可入文华殿哉?”

“好一位当世师表,裴祭酒不与新娶的第五房小妾论迹论心,反倒敢在国母驾前大放厥词?”

人群霎时寂静。谁都不敢相信,这样尖刻的语言会出于老成持重的元辅之口。江不疑向裴璋使了个眼色,在他低调退下的同时顺势迎前,“臣江不疑恭请二圣升座。”

曾太后感激地望了眼江永,随后牵起一脸不情愿的世焱,缓步走入宫殿。她的身体依旧虚弱,满额都浸着虚汗,在御案的侧面坐下时,脸上已褪去了全部血色。“近来皇帝宫中起居颇失常度,盖因有小人希图宠信,从旁引诱蛊惑。今奸邪已去,皇帝也已幡然改悔,引咎自责,”太后越努力提高音量,越显得气短力绌,“天子乃宗庙社稷之所系,尔等身为师辅,尤不当徒避内外之嫌。凡闻皇帝过行,务要直言谏劝,以期纳之于正。勿得因而顺从,致伤圣德。”

众臣俯首称是。

太后向江永微一点头,“江元辅,请开始进讲吧。”

经筵官们枵腹受风,在殿外站了一整日,到此时已是筋疲力竭。江永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中走上讲案,太后又命人搬来把圈背交椅,请他坐下宣讲。他今日选择的是《中庸》里的《唯天下至圣》篇:“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注8)。”此章言圣人成德之用,阴寓江永讽谏之意,至于世焱听后会不会有所触动,他并不报以乐观的期望。

二十二年前,在咸嘉朝的最后一场经筵上,景从周为天子进讲《中庸》。江永元青绣服侍于御案之侧,跪行、展书,移镇纸压定的地方,正是《唯天下至圣》篇。

“聪明睿知,圣德也;宽裕温柔,仁德也;发强刚毅,义德也;齐庄中正,礼德也;文理密察,知德也(注9)。古往今来,有此五德者,不居临民之位,居临民之位者,难全五德,人事舛误如此,何故也?”林又清不等从周回答,自顾说道,“天子之位,合该如部推、枚卜,由众官推举贤才来坐。譬如恒之——”他随手一指,吓得江永连连叩头,“寒窗苦读近十载,少年通籍做官,后出使东瀛有功,升任为礼部侍郎。若世道清平,放到地方历练数载,循资转迁,四十上下准能入阁——内阁掌一切军政民情,首揆不正是理所应当的天子?待其七十而致仕(注10),便由次辅接承禄位。众阁臣皆博览群书,通晓吏事,岂不比游手好闲的王爷更擅长治理天下?”

林又清扬起自嘲的嘴角,殿中却无一人附和。景从周垂下几滴浊泪,怎么把江永面前的书页打湿了?他收声吸气,想要借此稳住心神,却被神游天外的延兴帝以为是进讲结束,含含糊糊地传话道,“先生讲得甚好。”

最近世焱过得很不如意。十几年来,不论世事如何变幻,妻妾如何斗法,他与长姐在重门深宫中相伴相扶,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互生戒备——甚至不能只说是戒备,林萱简直如临大敌。她频频出入宫闱,引得坊间传言四起,世焱不知内情,但觉有口难辩,心想定是曾太后私下挑拨,遂对她愈发不满。生母与舅父知其怨愤,乐得推波助澜,将曾太后钦点唐王世子总领经筵之事添油加醋,说成她徐图废立的举措之一。世焱初也不信,奈何睊睊怨谗,恫人投杼(注11)。自此之后,他当真恨上嫡母。曾太后对他严加管教,都被他看做是在竭力寻究自己之恶,若遣一二激愤之语,那便是心怀偏忮,势要将他赶下龙床——何况她不已经与元辅江永结成了姻亲?一人为上官太后,一人为霍光,何愁不能将他废掉!他坐在榻上发狠,一不小心,先碰疼了青紫的膝盖——昨日日讲后他好心去慈宁宫请安,却被曾太后以“考校功课”的名义百般刁难。一连三个问题,他都不能答对,被罚在先父神主前长跪一夜,早起时全身疼痛难忍,竟连朝会都无法参加,“赵单!赵双!”

世焱苦苦哀求才保下的两名内侍跑进殿来,争先恐后地滑跪到天子脚下。赵双没有抢到翘起的左腿,一时有些沮丧。他爬起身来,缩到世焱身边,眼珠一转,又眉开眼笑地对皇帝说道,“奴婢这儿有个好消息,保管能解皇爷的气!”世焱偏过头,让他附耳说罢,不动神色地擡起另一条腿。赵双会意,当即用肩膀接了,捋起黄绫裤子来为皇爷轻揉膝盖。他揉得心下越发生疑,忽然胸口一阵剧痛,待从地上爬起,才发现刚刚被世焱一脚踹出了丈远,“滚!”

赵双连头也顾不上磕,耸着双肩落荒而逃,正一脚跨出殿门,又听身后的世焱吼道,“回来!”

无论赵双在私下里如何飞扬跋扈,为非作歹,只要在自己面前展尽伏低做小的姿态,延兴帝到底还会宠他。“你去内——不,你去找个洒扫的太监,让他到内阁给江永传句话,”世焱被服侍得通体舒畅,连说话也带上几分笑意,“就说——慈宁宫着火了,看他作何反应!”

江永听闻消息,搁下毛笔就往后宫里闯。

公卿皆以罢朝为常,此刻天光初亮,衙署、殿阁间人声甚为寥落。江永闯入后宫,惊骇的众人既不敢阻拦,也不敢放行,只是一路苦劝吵嚷,一路紧紧跟随,直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秉忠赶来担起“擅纵外臣入乱宫禁”的罪名,他们才渐次散去。“元辅任江山之重,何不惜身保家,宁救必死之人哉?”站在干清门前,秉忠企图做最后一次劝阻,江永不应,绕过他直接迈进门槛。不远处火光卷着黑烟升腾而上,将一块天空烧成通红的铁板,江永快步走到铁板下,看乌乌泱泱的内侍宫女堆在慈宁宫四周,或袖手呆立,或持唧筒装样,偶有几人前后奔走,不过防止火势蔓延到别处,至于面前这座宛如火窟的宫殿,都恨不得早些塌了、一了百了才好……

江永将衣袖插进铜瓮中,不等吸饱了水,就拨开众人,在此起彼伏的高呼声中冲进火场。此举确乎莽撞,饶是知道要捂住口鼻,弯下腰身,滚烫的气浪依旧把他险些掀翻——江永将自己置于弥漫的浓烟中,就是在赌门外的旁观者不敢无所行动,坐视当朝元辅葬身火海。他曾多次进入林又清的内廷,依稀记得天家寝殿的陈设,于是摸索着摇晃的虚影,一步步朝记忆中暖阁的方向挪去——他在赌幕后之人没有先行杀害太后于榻上,不然不唯仵作验得出真相,失火的罪责也无法推给她人。渐渐的,肆虐的火舌舔干了江永的衣袖,毒烟钻进七窍,把浑身都烧痛得厉害。他的呼吸愈难,身体愈重,就在失去意识之前,一件浸湿的袍衫披在他的身上——李秉义闯进宫殿,背起江永快步往里跑,一路火声呼啸,陈设连带墙壁迸炸折裂,争抢着将烟火倒向他们。突然之间,房梁裹着火苗当头落下,秉义躲闪不及,连忙侧身伸手遮挡,然而巨大的冲力还是将二人击落在地,皮肤上很快烫出一层水泡……江永与李秉义艰难爬起,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漫长的刀山火海。他们终于进入暖阁,惊见一片狼藉,满地焦尸,整座架子床都在熊熊燃烧。二人奔向榻上那块凸起,手忙脚乱地扑灭明火,也不分头脚,擡起两端就往外走。四面都被浓烟塞死了,江永被呛得晕头转向,一味只跟着秉义,然而李秉义也神志模糊,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转,直到“轰”的一声,背面墙体倒塌,他们才随烟雾一齐向殿后泄去……

王秉忠领着几十名内侍扑灭了慈宁宫后院的大火,一见义兄出来,急忙迎到江永面前,“江元辅,您没事吧?”

火场一遭,如何能无恙呢。江永一时发不出声,只摇了摇头。身边的林世炯赶紧抱过伯母,低头看了一眼,惊恐万状,“这……这……”

“太后应被如何安置,还请元辅示下!”秉忠抢先问道,他身着单衣,外套先时已被义兄抢去,代他冲进了火海。江永老眼昏眩,泪流不止,依稀见大批宫人朝他们涌来,真比随人飞卷的火舌还要惊心。“太后情况不容乐观,距此最近的宫殿在何处?”

内宫区划分明,江太后与诸位太妃定然所住不远,她们与曾太后亲疏各异,心思也各不相同。事态紧急,江永无法探问清楚,更不能先在众人前漏出丝毫偏向。好在世炯素有急智,“寿宁太后的咸福宫就在附近,何不向她求助!”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