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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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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二)

国朝改元延兴后,渐有分崩离析之象。自古,凡大族分家异爨,一则因长者见玉树盈阶,担心权位不保,遂内挑外唆,怂恿后辈间自杀自灭起来。化而为国论,如后汉桓帝坐观清浊之争,唐周武皇权衡李武之势,皆欲令臣属分门角力,以人心离散的代价维护自己的无上皇权。大宣偏安江南,国力衰微,却能残喘多年,恰因皇帝势弱,不能专掌朝政,每由元辅摄位,代行生杀予夺之权。自咸嘉朝杨光中而下,历任元辅皆赫然为真宰相,施政行令,既不必受意于君主,也不必受制于宫奴。其人有贤有不肖,然历宦多年,早教会他们避开无常海下的暗礁潜流,将大宣这艘巨轮平稳驶向前方。隆武帝自视甚高,仍不免倚仗江永这位资深舵手。虽重用宗臣外戚,也不过稍为自己增广私权,事关国政军务,依然咸决于江永,不敢擅作主张。

新帝林世焱年方十五,却敢冒然打破共识。在生母江太后的鼓动下,他下诏广封勋戚,不惜以朝廷名器为舅父擡轿。江不疑大为得意,一连十日,内阁公文全以他为冠首,江永、余寔皆名列其后。士心既已惶惶,不料曾太后之弟曾执明、曾孟章先后上表,自称“功名未著,德浅福薄”,请辞非分之恩。不疑迫不得已,也只能疏请皇帝收回成命,依然守于旧官。他因此对曾太后与江永更加忌恨,竟认为江永的谦退也是其“请君入瓮”之计。对于不疑的挑梁行径,江永不甚在意,循名责实,他的忧虑另在别处——自古,凡大族分家异爨,二则因晚辈羽翼渐丰,不愿因循守旧,遂振翅离巢,不仅要挣脱长辈的覆护,还要挑战他们的权威。江永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于赵煜阳、周琛、黄树、董齐等后辈,待如亲生骨肉,帮衬提携,不遗余力。然则董齐辅佐沐国公料理西南,邻国交攻,百夷情事,南京鞭长莫及。周琛想回山东为父亲守制,登门恳求江永的准允。江永首先想到的,竟不是莫逆老友的身后圆满,而是近千年前的惊世悲剧。他多番苦劝,坚持将周琛留在南都,对方悻悻然拱手告辞,至于背地里如何计较,江永已无力揣度。

大唐咸通年间,沙洲人张议潮率归义军驱逐横行河西的吐蕃军队,令沦陷百余年之久的河湟故地重归大唐版图。第二年议潮入朝为质,将河西军务交于侄儿淮深。淮深文治武功,屡挫来犯,奈何唐廷惧其势强,迟迟不予节度旌节,又遣官分割河西军政,反令外敌卷土重来。中和元年,黄巢攻入长安,议潮之子淮铨、淮鼎趁乱回归敦煌。归义军内部遂分化为淮深与淮鼎两大派系,彼此攻讦不休,兼有唐廷推波助澜,终于让事态不可挽回。昭宗大顺元年,淮鼎勾连瓜州刺史索勋及淮深庶子延思、延嗣,杀害淮深夫妇及六位嫡子,执掌归义军大权。此番兄弟仇杀,归义军实力大损,几乎断绝了光复河西的希望,茍延残喘数代,终覆灭于西夏之手。时隔千年,今日之周瑞、周琛,与当年之淮深、淮鼎何其相似?周瑞系出旁支,却承袭周绪衣钵,操掌山东军政,周琛年齿虽弱,然心机深沉,未始没有篡夺之心。不论是为保住艰难收复的山东,还是为保住故友周绪的血脉,江永都不敢放虎归山,甚至不惜以放弃加强对东南海域的管辖为代价——

黄鸣屡次三番致信江永,恳请他设法将黄树调回闽粤。他的年岁渐长,对福建水师及海上商队的掌控益感力不从心。黄家的势力遍及东南,子弟拥兵海上,各怀心思,量江永也知黄树回闽、平稳接管家族的紧要。然而周琛丧父犹在南京守制,黄家无甚大事,江永也不便将黄树放归。他回书黄鸣,只言绍宗驾崩,新朝立足未稳,烦请他再等待一段时日,以便人事周转。黄鸣压下心中酸楚,遣管家黄冠入京,一则安抚长子,二则当面感激元辅的忧劳。煮茶论交,不免提及当年借贷练兵、光复四川的往事,“昔献贼窃据川蜀,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堂堂天府之国,几成人间地狱。幸有元辅逐寇于前,赵总督重建于后,方令西南再被王化,”黄冠不经意问道,“听闻赵总督日前身染风寒,病重难起,不知现下可曾康复?”

“年轻人到底体魄强健,早已是大安了。”江永面上强笑应付,心下却叹了口气。

赵煜阳的父亲赵略因剿匪不力,被咸嘉帝生生逼死,几年后母亲再嫁,也彻底抛弃了他。他待大宣无甚忠忱,入仕为官,更多是为报答江永的恩遇与提携。他的爱恨坦荡,做事也光明,从保卫长沙、光复成都、追剿残寇、扶绥川蜀,到近年来与董齐联合,着意于西南、组建蜀川钱庄,争衡于朝廷,江永全看在眼里。此番财政改革,他托病不至,只派下属代为出席,个中惶恐、猜疑、提防,江永也心知肚明。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走,天知道谁走的是正路,谁走的是歧路?故而当赵瞻寄信说要带赵举来东边游玩,江颢只无奈苦笑,“至戚世交,二十年无生嫌隙,何劳自苦如此?”他提笔回道,“须得仲春之后,江南山水方佳。赵举年幼,尚祈从容行来。”

朝中公卿,多有与江永年纪相仿者。他们在少年白身之时见魏阉窃国殃民,知黑白颠倒之易,通籍解褐之后又陷朋党冰炭互角,致朝政废弛之祸。长安道险,风云变幻,是非去留,山高人高,他们早已练就履霜知寒的本领,一察觉不疑有托管皇权、揆度百事的心思,立时如临大敌,纷纷奏请皇帝以后汉梁冀、北周杨坚之事为戒,勿违祖宗圣训,宽纵外戚而使其终难制也。恰逢不疑的亲家附搭官家盐船挟运私货之事被人举告,为求宽大,把不疑和他的两个儿子都牵扯了进去。政敌们抓住把柄,遂群起而攻之。言官运笔如刀,激扬讽议、深文钳网,一时俱下。连带着故旧亲眷、幕僚门生也被谴呵指摘,惶惶不可终日。不疑御前奔走多年,何曾见这番“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的架势?犹疑惶恐之间,已是官府纷嚣,道路喧哗。他骑虎难下,竟头脑一热,当着内阁众人的面闯进江永的阁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元辅不容,逐之可尔。何须牵诋造诬,誓要除我而后快?”他将匕首横在颈前,大声咆哮道,“不疑血洒内阁,可会污族兄一片衣袍!”

江永被吼得一时怔住,直到闻声而至的书办们夺下不疑手中的匕首,他忙走下座位,用力拉起不疑双臂。江永对不疑好一番温言劝慰,等他恢复神志,渐觉羞赧,又顺水推舟,将他有说有笑地送出房间。不疑的背影刻在江永的眼底,他心慌一夜,第二日清晨,竟收到了曾太后突发心疾,生命垂危的消息。

春江水暖,正是河豚欲上时。

林萱坐在已经安放好的春凳上,隔着天然几与重重紫花布帐,看不到母后的病势深浅。她不停擦去眼角的热泪,却还是让抽噎声断断续续地渗进帷幛,换出一道短促的叹息,“昨晚睡前突然觉得胸闷、喘不上气,请了太医诊治,眼下已是好多了,”曾太后的声音有气无力,料来身体依旧十分虚弱,“不过是年纪大了,气血难免不足。春寒料峭,何苦又让你跑这一趟?”

“母亲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注4)。今身临杜南之险,女儿若无动于衷,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吗?”

汉宣帝刘询起自闾阎,与发妻许平君感情甚笃。值汉昭帝早逝,嗣君刘贺行为昏悖,大将军霍光废黜刘贺,另择武帝曾孙刘询承奉宗庙。在他的授意下,满朝公卿皆请立霍光之女成君为后,唯宣帝以“求微时故剑”之名坚持册立平君。霍光之妻嫉之,竟暗中勾结女医淳于衍,趁平君分娩之际将其毒杀。宣帝闻丧,悲痛欲绝,追谥许皇后为“恭哀皇后”,葬于杜陵南园——即后世所称“杜南”者。不久之后,霍光病逝,身后子孙以骄侈速灾。使杜南尚有遗灵,当知仇家阖族夷灭,家无噍类,枉抑之心亦当就此安息矣。

林萱引用“杜南”之典,便是猜出了母亲“突发心疾”的真正原因。曾太后沉默半晌,强撑着回应道,“我今早用了碗地黄花粥,胸口已不那样闷了,你大不必如此担心。”

地黄花每用于滋肾、清肺、除烦、止渴,与强心、解毒毫不相关。母后在提醒林萱,这些矮弱的紫花能够顽强生存于石间、山脚、沟边、路旁,难得是会低头。

成串泪珠砸向手心,溅起愤恨、悲伤与无可奈何的水花。施害者从未想过瞒她,他们拦她、阻她、哄她、骗她,其实是迫不及待地将真相告知于她,激起她的愤怒,取笑她的无能,将她轻而易举地锁进槛中,看她作毫无希望的困兽之斗!林世焱一无扶危定倾、仁民爱物之心,二无经文纬武、任贤使能之才,只不过托生皇胄,就心安理得地坐上至尊之位。他的生母、舅族附骥攀翮,陡然富贵,不思感恩怀德,为邦国尽犬马之诚,反视朝廷为一家私产,恣一己之凶横,不顾剥宗社之元气。他们自昏昧之主手中窃来刀刃,明目张胆地劈向一国之母。使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为何至今不见其降下百殃?他们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

江永翻看着从宫里偷抄出来的脉案,幽幽长叹口气——真相知悉得如此轻易,定是他人有意为之。深夜的书房万籁俱寂,有回忆扫开累年积尘,自汪洋苦海中穿梭而来。命运的播弄每让人自轻如蚍蜉蝼蚁,一面在世事的无常中应接不暇,自以为能逃脱先代的覆辙;一面又无知无觉地领受着上天的荒谬,在挣扎中落入原点的深渊——“权臣易世而危” 的谶言化作一张轻薄的脉案,猝不及防地落到他的手里。上天已算是眷顾有加,江永想,当年来到父亲面前的,可是魏阉矫旨派遣的锦衣缇骑啊。

“汝等赤贫如洗,只有读书一路。莫言读书似我甚苦,人生梦幻,忠义千秋不朽,难道世道只是昏浊的?读书做官,做得些好事,也不枉生一场(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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