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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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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永矣(一)

江永觉得自己当真老了。

主理弘光国丧时,外有萨人隔江虎视南朝,尚未完全退兵;内有薛党不满嗣君人选,处处刻意掣肘,江永外御内抚,也能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重建苏台。十年之后,大宣再辞旧君,此际国中储嗣无争,得免妖书、梃击之变;兵戎暂停,遂无靖康、崖山之忧。可是江永夙兴夜寐,只觉自己精神日短,气力不继,仿佛孤身行于逆流,冲散了骨肉仍固执期待着曙光。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在入宫面见新帝、向太后汇报朝野局势,就是在与大臣会商政务、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宛如一饱受焚炙的巨木,犹然从灰烬中寻找可燃之枝——可是枝干之间,巢有数鸟,雌雄娟皎,幼雏将出,就算他能忍受钻木取火之痛,鸟儿娇弱,哪里经得起烈火燔烧之殃?

泽侯连璧的登门拜访,令江永始料未及。宣顺两朝虽盟,北伐景军,未见顺朝如何助力,遭逢国丧,倒见李鼎速遣使节。对于吊慰特使的人选,干宁帝颇动了一番脑筋:李亨谋逆受诛,太子党羽一皆除尽,周洛气焰正盛,朝中重臣多出其门,然而善恶不随荣辱偏移,观乎大宣朝野,却是李亨更得人心。思来想去,李鼎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泽侯连璧。

连氏门庭衰薄,起于第一代泽侯连肃英年早逝。连肃曾与顺太(河蟹)祖并起草泽,几十年南征北战,为大顺辟土积基。及至李翊践祚,以“起兵以来功最高”封连肃为泽侯,总督全国军务,地位仅在皇帝之下。惜乎连肃天年不假,立国未久,他就因旧疾复发病逝军中,死时膝下儿女成行,但其中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只有庶长子连璧与嫡次子连瑬二人——依儒家礼法,连瑬的顺位在连璧之前,可李翊不满他的锋芒毕露与野心勃勃,下旨特命连璧袭爵,并将李鼎长女、武安郡主李贞嫁给他,以固其位。这位新任泽侯不负众望,果然在日后的朝争中结舌钤喙、明哲保身。此次出使宣朝,是连璧袭爵以来接受的第一项委派,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会勉强应付使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曾想他竟不顾招惹非议,亲往江府求见宰臣?江永步入花厅,目光扫过连璧和他身后垂手而立的奴仆,颔首道,“今日幸会武安公主及泽侯殿下,小小瓦舍,蓬荜生辉。”

连璧忙不叠退至一旁。“小奴”上前两步,扬起笑靥,“雕虫小技,果然逃不过江公法眼,”李贞向江永福身行礼,“昔日国贼逞凶,良储见害,幸得江驸马仗义相助,长兄一脉方不至断绝——我与默儿素来亲厚,暌违多日,切切在心。此番乔装随使入宣,只为一解思念之疾。奈何平阳公主府杜门却扫,几经求见,犹为拒却。今日唐突造访,实不得已而为之,尚祈江公海涵。”

“大行皇帝晏驾,平阳公主必极哀伤,恐无张筵会客之兴,还请殿下见谅。”

李贞款款落座,“人非草木,孰忘本原。平阳哀悴之心,武安亦感同一二。只是——”她接过茶水,狭长凤目挑起一抹水色,“姑母思念侄儿,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江公可否将默儿唤至府来,叫我们姑侄见上一面?”

“殿下顾念姑侄之情,也当思虑自身及泽侯之处境。况如今江成蹊改祖易宗,与顺李已两不相干,就算勾起他丧父之恨,也无甚有助于殿下——二位还请回吧。”

情动理导,一语截断。李贞不由面色转青,“山高路愈艰,不持登顶之心,岂免跌坠之祸?武安派别天潢,圣眷未衰,尚惧不日满盘皆输,江公筚路蓝缕,沧桑历尽,也不想身后家破人亡吧?”

武安公主李贞,乃当今顺帝李鼎之长女,因其生母早丧,幼年即被收养于高皇后膝下。她与故太子李亨自小相伴,感情至笃,岂料到多年之后养母郁郁而终,长兄被人构陷至死。她频频请见父皇,十回中每有九回被拒之宫外……李贞正饱受失母、失兄、失宠之苦楚,反观两位皇子——李元、李利及其舅族弹冠相庆,在高皇后与李亨的尸骸上飞黄腾达,心中愤恨更甚。她冒险前往南都,牵挂李默不能算假,可周旋权利场中,谁独凭借感情用事?公主尊而无势,一身荣华,系于父眷。今李鼎年迈,双弟骄悖,欲保其身而久其权,李默便是李贞最好的筹码——由李翊、李鼎而李亨,顺帝传承少重血脉,先太子拒命惨死,天下冤之,李默上位,未尝不副人望。李贞见江永啜茶不语,遂耐心静候他严词坚拒,不料等来的却是对方认真的发问,“殿下高瞻远瞩,沉断果决,敢试为武皇耶?”

李贞大感意外。虽然论才华、气魄、计谋、胆略,她都自以为要比两位乳臭未干的皇弟强上百倍,却没想到第一位认可她有帝王之才的,竟是素昧平生的他国宰辅。李贞轻叹一声,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可惜武安膝下空虚,就算坐上龙床,又由谁来继承江山呢?”

泽侯府中倒有几位庶出子女,全不在李贞考虑之列,“若是传于诸侄,罕有祔姑于庙者,一生辛劳,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她突然话锋一转,“何不将默儿寄养于我,旧姓旧名,皆不必改,衣食住行,绝无亏欠。如此,则上可告慰于兄长,下可托付于将来——连璧,你觉得可好?”

连璧听得面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鼻尖连缀滚落。宣顺终为敌国,江永老谋深算,三言两语正中李贞下怀,而后顺其怨恚,发其野心,所图究竟为何?他无力精思,下意识想要劝阻,嘴角抽动半晌,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在江永点到为止,将话题收束于意犹未尽之时,“成蹊已入江氏族谱,惜难称君心意。然则平阳公主与犬子皆视成蹊如己出,拊畜长育,定护周全,还请殿下放心无虑。”

“乱世之人,秋风之叶,谁知会落向何处呢?”李贞从袖中取出一枚木匣,搁在茶杯边上,“此中是我的亲笔书信与贴身玉佩,恳请江公帮我转交予平阳公主殿下,作为李默的姑姑,我始终感激于她。”

江永用目光衡量着木匣的分量。他一向为儿女挡风遮雨,可面对不知祸福的馈赠,终是要他们自己决定拒留,“我姑且试试,”江永在话中留出余地,“事若不成,乃天意为之,殆非人力也。”

一场战争,一场国丧,折腾得朝廷囊空釜罄、百事萧条。江帆、余翺二人背负“诈饷盗粮、谋逆欺天”之重罪,却乘桴浮于海,大隐隐于市,只连累江永和余寔屡遭同僚弹劾。两位阁老得曾太后力保,终以不失禄位,于是韬光敛迹,将整理府库、追索赃款之事全权交予刚入阁的礼部尚书江不疑——江不疑入值内阁,系由隆武帝临终前钦定。一则感慰舅兄多年奔走之辛劳,二则安抚江不疑背后的藩府旧臣及外戚党羽,至于是否有分化内阁、制衡元辅的考量,江永不愿深想。

不疑新官上任,当真是大刀阔斧、轰轰烈烈。他一面派人到各地催缴税款,秋粮以外,又翻出弘光以降二十年旧账,无论富家穷户、工农商贾,靡不推索诛求。另一方面,他又遣出锦衣校尉,对牵涉案中的钱庄、票号大加侦缉。惜乎天时地利人和皆无,不疑及征税官吏中饱私囊不得,反方便了各钱庄通过代缴纹银而充盈库藏——百姓苦官府之加派与催征久矣,与其割肉饲虎,虎壮复食人,何如将税粮委托钱庄,缴付些许牙钱便能安枕无忧?不疑欲动用雷霆手段查抄赃款,消杀钱庄之气焰,未料当地官府受其恩惠多年,徐进等人告难,便想法设法为他们遮掩保全。无数百姓将家财换为钞券,听闻缇骑将至,纷纷手操耡耰,誓与钱庄共存亡。释褐多年,不疑每为隆武帝鞍前马后,威望不达于朝野,终得领军北伐之机,却畏敌如虎,节节败退,立功不成,反为众人笑柄。他无力与当地的官府、百姓对抗,只能暂避锋芒,另寻良方。

然而江不疑向来刚愎自用,府中的一干幕僚也只会溜须拍马、投机钻营,面对经国要事,胸中竟无半点韬略。在他们的怂恿下,江不疑先请旨卖官,以充国用,后暗造□□,以乱市易,结果不是有官无缺,无人理会,便是天怒人怨,被紧急勒停。新元将启,朝廷终于失望,只能又将财政委托江永。行至败局算残棋,如今仓廪空无可空,国用省无可省,税赋加无可加,官爵卖无可卖,稽诸往史,无一王朝油尽灯枯如此而可转危为安者。似乎江永再如何攻守腾挪,令大宣起死回生,皆如异想天开,徒增“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而已。

延兴元年正月,元夕未过,卢兴义和余翺便已抵达金陵。他们视江永为王朝的定盘星,家国倾正与否,全决于江永如何举措。余翺有心打探消息,听江颢说,江元辅三日前便已入宫,一直未回府上,同样状况的还有与他关系缓和又急速恶化的父亲及另一位阁臣江不疑。第二日,六部尚书、侍郎及户部郎中、员外郎、主事被传唤入宫,又一日,轮到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和十三道监察御史。元夕当日,各省督抚、布政使与通商集贸要地的知府、县令集齐京师,领受了皇帝的佳节赐宴后直入内阁,敬听宰臣垂训。过往宣帝遗诏中,每有“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各固守疆境,抚安军民,毋擅离职守”一句,今者删之,本以为约定俗成,不必强调,却不知江永在拟诏时便有意略过。偌大阵仗,一时拉开,卢兴义和余翺不由心惊胆战,听闻元辅归府,二人立刻递上拜帖,竟然当即得到应允,被家仆导引至江府的花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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