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素缟(六)(1/2)
天下素缟(六)
林书桐是被掳进皇宫的。他本在东直门外雇好了毛驴,正要接过缰绳,一口面袋突然兜头罩下。不等书桐奋力挣扎,那人又用麻绳捆住他的双手,一路拖拽出胡同后,粗暴地塞进马车。马车在狭窄的街道里横冲直撞,车厢四壁轮番朝书桐砸将下来。他听得车外众声喧哗,起先是汉话夹杂着萨语,后来是萨语夹杂着汉话,穿过一道门后,耳边陡然清净。利落的踏步声在马车两旁铺展开来,间或响起带着奇怪口音的汉话与洪亮的萨语,书桐意识到,他们正在往皇宫驶去。
萨酋博仁因积极寻求汉地名士、巨贾的合作而得以击败宣军、入主中原。然而这种合作以牺牲一个民族的整体利益为前提,自来不过是征服、占有、利用、压迫的另一种表达。萨人以军事部落联盟起家,贵族之间以共享血缘及姻亲关系而共享权力。永平帝文旭欲借汉地之制高扬皇帝之尊,遂大力任用汉官、推行汉俗。两年前他将国朝第一语言由萨语改为汉语,强令朝中四十岁以下的官员止用萨语、专说汉话。然而北都江头风波恶,半月风云变万千,如今听内宫附近又有人明目张胆地使用萨语,便知东风再次压倒了西风,书桐最大的靠山——文旭已是自身难保。
车轮辘辘向前滚动,书桐嗅到熟悉的朱墙。朱墙隔着面袋在他眼前延伸,追逐的载具由马车变成宫舆,最后只剩下嶙峋的双腿。越来越重的腥气自红土透发出来,他知道自己正身处后宫——彼时北都将破,父皇下旨令整座后宫随他殉国,于是金钗委尘,桃花揉碎,大红宫墙静立在啼泣与炮火声中,贪婪吞饮着她们的满襟清血……在儒家可笑的纲常中,女子似乎生来就为男子所有。就连平日对长嫂礼敬有加、与妻子举案齐眉、待女儿宠溺非常的咸嘉帝林又清,在困坐愁城、朝不保夕之时所想到的,仍是将自己所“拥有”的女子一齐毁灭,以防她们落入外人之手:书桐一母同胞、还未满六岁的小妹妹婵儿,被她最敬爱的父皇亲手砍杀。母后赶来后伏地痛哭,得到的却是结缡十余载的丈夫强迫自尽的口谕。还有熹宗的皇后、又清的寡嫂张氏……
面袋脱去,书桐的眼前豁然一亮,慈宁宫的萨汉双语匾额闯入他的眼帘。熹宗驾崩后,他的皇后张氏也曾迁居至此。她少年守寡,膝下空虚,对书桐和他的弟妹尤为疼爱。张皇后每在宫中备下精巧果食,专等这一干贪嘴的皇子公主大快朵颐。而她则静坐窗边用心女红,针纫缝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自古豪华如转毂,雕栏玉砌尚在,新人已换旧人。当日的张皇后已在鸩酒中化为枯骨,面前的昭圣皇太后身着明黄缎绣金龙朝褂,正襟危坐,双手虚抱腹前。她已年愈不惑,额头眼角都被岁月镂上细细的纹路,只有双眸在经年风雨中洗练得格外清亮。她瞥见书桐,冷笑中自带有凌人的气势,“多日不见,了空大师怎打扮成这样?”
近来僧人处境艰难,林书桐东躲西藏,哪顾得剃去长了寸长的烦恼丝,整理脏污不堪的粗布袍。头顶濯濯的永平帝见他一副如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连月来第一次放声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无所顾忌,座下众人无不悚然沉默。直到一口津液涌上喉管,戛然呛住笑声,文旭才重又颓萎进躺椅,紧了紧身上的棉袍。
时值盛夏,宫内不曾安冰,紧闭的门窗滞留着久积的热气,一丝凉风也钻不进来。书桐定睛凝神,才发现太后前襟微湿,面覆薄汗,犹以盛气遮掩诸般不适。而被召见的众人——议政王大臣、卫亲王福多那吉,内务府总管赞布,吐蕃五世活佛以及神父安学仁,无一不是面红筋涨,大汗淋漓,唯有披盖棉袍的文旭一副“非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身自凉(注32)”的神态,在蒸笼般的房室内更显诡异异常。震惊与疑惑随汗水划过勒伤的面颊,针刺般的疼痛反令书桐头脑顿明。他心里有了底,壮胆说道,“哥利王降割截之难,非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受者相,不能心无嗔恨。”
“区区一丧家失国的落魄太子,你也敢自比佛陀?”太后厉声喝道,“尔等妖僧在外造言生事,在内摇惑圣心,居心叵测,其罪当诛!林书桐,你早如过街老鼠,天地不容,却不知自为深计,反在吾面前大放厥词,乃视大景之刀刃不锋利否?”
一言点明书桐身份,座下四人皆倒吸一口热气。赞布拔座而起,“好一个伪朝余孽,竟藏得如此之深!恳请太后恩准,允奴才亲手为国锄奸!”
赞布张开虎爪,疾步逼向书桐,忽而眼底闪过寒光,他连忙偏头躲避。一枚玉雕花柄匕首从文旭的棉袍下掷出,擦伤赞布的耳廓后钉入对面的窗框。永平帝精于骑射,若非绝食多日手下失了准头,赞布必已命丧当场。
文旭再次阖上双目,转身背对众人。
赞布匍匐于地,叩首谢恩。林书桐冷眼观瞧,只觉他前据而后恭,甚为可笑。自普航和尚在顺境伪造御笔、假传圣意之事败露,景廷即下严旨,驱逐京畿所有僧尼,勘检并没收寺院全部财产后将之完全拆毁。昔日与永平帝过从甚密、屡受朝廷恩赏的得道高僧,大多都因莫须有之罪名横逆而死——如此极端的处置,绝非生性荏弱的文旭所能作出。而太后分明向佛门铺开了天罗地网,却让林书桐这条精通汉学佛典、深得君心的吞舟之鱼脱免茍活,背后深意,绝非一句“居心叵测,其罪当诛”能够道清。其余大臣看穿太后的心思,个个收敛了气焰。他们低眉顺眼,一概听候主上的发落。
“罢了,过去心不可得,何犯杀戒为?”太后果然留下他的性命,“今日请诸位朝中重臣与高僧大德前来,非为兴师问罪,乃因皇帝狂疾益重,势将不起。坤道之家,茫然不知所措,万望诸位各抒己见,共筹一万全之法。”
文旭幼年承统,也尝虚怀壮志,自以为运筹帷幄,可开万世太平,然而叔父、生母接连摄政,满朝悍臣勾心斗角,无不视他如抱金过市的稚子,外则尊之敬之,实欲争之而后夺之。他任用汉官,推行汉制,初见成效就被生母叫停。背后嗾使之人在普航之事上大做文章,言称“藏教为优,汉教为劣”,在京畿地区大肆毁僧灭道。文旭尝有钟爱之人,自以为两情相悦,可以白头偕老。然而禁宫风霜摧折处,残花凋谢落怀间。他自行剃度,转向佛门寻求解脱,只见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注33)……文旭半生情志不舒,体内火盛郁极,及至宣顺联合北伐,景军两线失利,依附太后与萨族守旧勋贵的“后党”大臣频繁施压,终于使他心神不摄,流于癫狂。多年母子相争,太后的舐犊之情已残存无几。她见亲子久药不愈,先动了另立新君之心。重臣高僧之前,一国之母公然宣称皇帝“势将不起”,不唯如恨子而恶毒诅咒,亦如为杀子预作遮掩,静言思之,令人震骇。
卫亲王福多那吉乃博仁叔父,事到如今,仍想保住侄孙文旭一命,“愿太后从北魏孝文故事,假希心释教之名,退陛下为太上皇,扶立皇子,临朝称制。”
昭圣皇太后并不愿如北魏太后冯氏,背负千载杀子之名。何况就算文旭让出皇位,移居别宫,母子间的矛盾也不会消亡,“废子立孙,既非萨俗,又非汉俗,如何使得?何况本朝祖训,后妃不得干政。卫亲王此议,老身不能茍同。”
永平帝文弱,太后早已干政多年,诸位皇子年齿皆幼,即能践升大位,亦需主母代持太阿。所谓“后妃不得干政”,不过是太后否决卫王提议的借口。五世活佛心领神会,“陛下有殊胜大乘种性,请随拙僧归返布达拉宫,发无上心广行六度,救度漂流生成诸有思者,闻学显密无量法类,施与一切有情唯一依处佛世尊果(注34)。”
吐蕃佛门教派林立,屡有血腥攻伐。其中格鲁一派势小力单,为免覆灭之危,派出大量僧人——当地称“喇嘛”——出关传法,与鞑靼汗王结为紧密同盟。及至萨景崛起,鞑靼诸部多惟喇嘛之言是听,而格鲁派也在漠西鞑靼厄鲁特部固始汗的支持下推翻统治吐蕃的辛厦巴家族,建立吐蕃-鞑靼联合的噶丹颇章政权。景朝为笼络鞑靼、控御吐蕃,自博仁起便不断召请格鲁活佛进京相见。然而博仁不久暴崩,景廷政局动荡,中原战争、天灾此起彼伏,一直到今年年初,五世活佛方率领吐蕃僧俗官员及鞑靼护卫军应召启程,并与永平帝“不期然”相会于南苑。太后出身鞑靼,少习格鲁教法,对五世活佛仰慕至深。虽念景廷与噶丹颇章几世修好,可吐蕃政教合一,又担心他们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后看向书桐,书桐会意,从容起身,“陛下早已入我宗门,发四弘誓愿,作一行三昧,何以再叛他道,乱己心地?”
“欲为上士,需先发慈悲心、菩提心,修习六度四摄,继以奢摩他及毗婆舍那双运而增强智慧,通过五道、十地,乃能圆满一切资粮,证得一切种智。岂如禅宗无所思、无分别、无所行,以至不观而顿悟?汉蕃释教优劣,唐时拉萨法诤(注35)已有定论。恳请陛下分别诸因,回归修行正途,莫从山羊挤牛奶,丢却一切种智果位。”
林书桐不和他辩经,只径直走到文旭面前,携起他伸在棉袍外的左手,缓声吟唱道,“放出沩山水牯牛,无人坚执鼻绳头。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注36)。”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