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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素缟(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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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素缟(五)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注18)……

天海一片昏茫,暴风疾雨不住鞭打着舱舷。江永站在山一般矗立的楼船上,头顶是箭矢星落,炮火雷飞,脚下是巨浪翻滚,血涌成涛。“咔嚓”一声,桅杆突然摧折,樯旗挣脱系绳,将残存的国号——“宀”摔落到夹板上来。

不详的预感在所有人心中萌了芽,被冰冷刺骨的海水一浇灌,顷刻间抽长成野草。时值昏雾四塞,咫尺难辨,敌舰万艘滔天而来,相继突出。顷刻之间,四周楼栅全数瓦解,一字船阵冲散殆尽。多日封锁,船上食水不继,人人饥顿,反击也愈发无力。虽有海上的浮尸阻绊攻势,千万火星飞溅,先将他们心头的野草点燃——三军未溃,斗志已失,此战岂有胜利之望?兵燹与刀光照亮将士们苍白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沉默着,静候不远处的恶蛟撕咬到自己身前……

江永被护卫在人群当中,年老力衰,几乎难以站立。绝望的潮水迎头泼下,饶有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无可为处听命束手。他似乎已知道这是何处,“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注19)”,海角崖山,南宋最后一支水师覆灭于鞑靼之手,可悲的不仅是大宋国玺失官浦,幼帝遗骸泛赤湾,十万忠魂殉朝难,一潭碧血染简哭,更是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再无成旅兴华夏,汉家衣冠弃百年。仿佛正为证实他的猜测,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突然从层叠甲衣后显出身形,小小的人儿拖着半卷樯旗,在船身的剧烈摇晃中艰难地向江永走来。

“我们快死了吗?”

江永蹲下身子,将他轻轻拥入怀中。孩童发着低烧,遍身滚烫,本就瘦削的双颊彻底凹陷下去,更显出双眸中与年龄不符的哀愁——那分明是颢儿的眼睛!江永心头一震,涌到嘴边的那句“国事如此,陛下当为国死(注20)”被他生生咽下。稚子何辜,半生凄惶颠簸于海上不够,定要逼他为从未拥有过的半壁江山殉葬吗?“不会的,等援军赶来,我们就能突破敌人的包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可援军不会来了,对吗?”

他的洞察力如此敏锐,险些让江永大乱方寸,“一定会的,”江永勉力挤出一抹微笑,安慰小儿道,“你先回房休息,也许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是您想让我回房吗?”

江永微微颔首。

“那好,我这就回去,”小儿松开环绕江永脖颈上的双手,念念不舍地退出拥抱。他揉了揉眼眶,向来时的方向快跑几步,突然转身向江永嚷道,“我一点也不怕死,但我听您的话。我会在房间里为大家祈祷,也许诸天神佛中,还有几位会保佑华夏。祖——”

“祖父!”江永被人从梦中唤醒,见李默趴在床头,正哭得泪眼汪汪。“祖父在呢,”江永爱怜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温声回应道,“祖父没事了,方才吓着我们默儿了吧?”

江帆的眼角触及一点刀光,当即拔起积水中的膝盖,左躲右闪地满院奔跑。

他意识到自己的养父当真想要杀他。平日里谦逊到有些卑微的江泰,目下正双眼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举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柴刀,踉跄地朝他狠扑过来。父亲的后背还在洇血,江帆不敢跑快,他不时用胳臂与肩背迎上锋刃,划出几道企图唤起舐犊之情的伤口。然而江泰无动于衷,仍旧穷追不舍。江帆没有办法,只好向院中那些名贵花卉的盆后躲。“我和你娘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给你娶亲,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没成想养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江泰站在雨停后刚刚搬回院中的“陈梦良”前,淡紫的兰花雍容硕大,托以青叶三尺,更显婉媚娇绰。他不由退后几步,口中恶声不改,“更别说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是被猪油蒙了哪片心,竟敢勾结外人对付他!有种你就从后面出来,看我今天不砍死你!”

江泰的妻子哭着拦在花盆前,“可不能砍死啊,我当亲生儿子疼了这么多年,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老妻的热泪打湿了他的前襟,江泰的面色略有松动,依旧咬牙骂道,“他就是条白眼狼,今天不杀,将来迟早会把我们都害死!”

“可阿帆要是死了,媳妇该怎么办?她还怀着身孕,你想要咱们的孙儿一出生就没有爹爹吗?”妻子用力拍打江泰的双臂,“还有华先生呢,我们要怎么和华先生交代?”

话音刚落,华安恰正走出江永的卧房。他将院中的情形一览无余,“都不要闹了,”他皱起眉头,“老爷方才脱离危险,尚且需要休息。江帆,你先带爹娘回房处理伤口,不许离开江府半步。一俟老爷传见,我立刻会去叫你!”

江永把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去理会。

女儿守在炉边熬药,熬好后也等不及筛凉。热气腾腾的小人端着热情腾腾的汤药闯进卧房,江永不去理会。江颐与娘亲在床头耳语一阵,商量停当后,弯腰牵了啜泣不止的李默离开。江永的手心登时落空,也不去理会。浓重的药气在屋中弥漫,一点沾上舌尖,江永苦得不由发抖。他闭紧唇齿,阖目逃避,听见沈蔚用药匙搅动药汁的声音,悄悄将身体转向里侧。

江永惯于用沉默遮掩心中的太多曲折,可只有在心灰意冷至极的时刻,才会忘记表达自己的善意。“药有些苦,要加点蜂蜜吗?” 沈蔚知道他一向是厌苦嗜甜的。她轻声打破江永自困的茧壁,也知道他一向对家人有言必应。

江永寻到宣泄的契机,泪水滑落鼻梁,大颗大颗地砸在被面上。“我一生无用,”他哽咽道,“冲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心似燕儿。衔得泥来成垒后,到头垒坏复成泥(注21)。”

“好在茂林明睿,江帆坦率。既能发祸机于未萌,日后修补缝缀,总也知晓个着手处,”沈蔚宽慰道,“公主殿下不也已劝退江不疑,赶赴徐(河蟹)州了吗?待陛下得知真相,必不会怪罪于你啊!”

一想到勉强裱糊好的房子又被戳得八下漏风,江永就冷得眉心深锁。他摇了摇头,用双臂颤抖着撑起上身。然而终归是气力不支,没能完全坐起,就整个人跌落沈蔚的怀中,“你病得这样重,起来做什么?”

“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注22)。我为首辅,责在御寇安民,又如何躺得踏实,”满额冷汗挽留着噩梦中的狂涛,被柔软的手帕拂去,烛光铺上床来,“不即刻表奏陛下,陈述诈饷原委,不敢席藁待罪。不即刻通报内阁,议定应对之策,不敢辞位归乡。”

“不妨先请幕僚代草文书初稿,恒之审阅过后,再亲自誊写不迟?”

“恐怕不行。”

江永几乎完全倚靠在沈蔚身上,嶙峋的瘦骨透过薄衫,把她硌得生疼。沈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恼恨丈夫的固执,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了。她叹了口气,将已经放凉的药汤端到江永面前,“总得先把药喝完,不然可不许你下床。”

“我现下口苦得紧,晚些喝可好?”

“恐怕不行。”沈蔚学他的话。

江永轻笑一声,故作委屈地扁起了嘴,“易安啊,你也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江帆并没有等来发落,江永也没有写完奏疏。他头脑发昏,手指无力,接连废弃了好几份初稿后,正要向沈蔚请求代笔。然而话到嘴边,卧房房门忽启,本应在城楼上巡防的东厂提督李秉义赫然出现在江永面前。他烂泥一般跪倒在地,不待气息喘匀就颤声通报道,“军前急传圣旨,请江首辅与太子殿下即刻往徐(河蟹)州见帝!”

诏书发出后不久,林新梓乍觉精力稍复,遂不顾众人反对,即刻发驾山东。当江永领太子林世焱星夜兼程,总算与隆武帝在曲阜会面时,满布炮痕的万仞宫墙已然洞开,刻有“金声玉振”四字的牌坊遥遥在望。荒唐的是,身为这座孔庙的受惠者、看护者、传承人,庙东的衍圣公府此刻却大门紧闭,安静有如空置。

曩者孔子周游列国,观其道不行,乃作《春秋》,欲自见于后世。诚如斯言,自汉武抑黜百家,推明孔氏,历代帝王每以礼教作民父母,对孔子也愈发尊崇。及至本朝,高皇帝追谥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阐扬文治,兴修庙宇,更取其谥称中的“宣”字定立国号。对于孔氏后人,王朝亦是优待备至,不仅赐下大量祀田,减免差发税粮,还令他们世袭“衍圣公”爵,许设三堂、六厅自决族中之事。就连曲阜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由衍圣公保举后,朝廷方能任命。然而正是这样这样一个世沐皇恩、恪守“忠孝”的显赫家族,却在萨人入据北都的当年就投靠了新主。现任衍圣公孔胤植见宣朝大势将去,为保存庞大的族产与政治特权,向博仁上《初进表文》以求归附。表文中称景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共永”,家族“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注23)”,丝毫不记自己的“衍圣公”是由宣熹宗林又深批准而承袭,加授他“太子太保”并晋封“太子太傅”衔的,也是大宣的天启和咸嘉皇帝。

博仁入主中原不久后暴毙,幼子文旭继位,皇弟都仁摄政。都仁颁布剃发令,欲以强权灭裂汉人衣冠。一时之间中原震荡,大批百姓不愿弃华从夷,宁可戴发抗争、杀身殉节。当此之际,孔胤植却率领族众“恭设香案,宣读圣谕”,行剃发编辫之仪。为了乞求那一点“新朝优渥”,圣人子孙不闻万仞宫墙外的怨声载道,不见中原大地上的尸横遍野,他们不记得祖先亲口说出的“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也不会料到会有一天,大宣的皇帝会重新踏入曲阜,来到孔庙的门前。

孔氏家族延绵至今,所仰赖者一则为先祖垂教无疆之荣光,二则为子孙“世修降表”之家风,两者优劣互见,判若霄壤,林新梓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当他看见匆忙改换华夏衣冠,用巾帽包住金钱鼠尾的孔氏族长,只轻描淡写地问道,“至圣苗裔,何剃发左衽耶?”便足以令他俯首请罪,杜门不敢声言。

然而对孔胤植等人再感不屑,其先祖为万世道统之宗,朝廷依旧要尊崇。新梓强拖病体驾临曲阜,更为此“尊师至意”增添一份夸张的诚挚。荒唐的是,大宣天子要求拜谒孔庙,孔门中竟无一位蓄发男丁可以陪同——而他们又一贯是屈于外而威于内的,为人妇者谨守三从四德,亦不能迈出后院半步。到头来,负责清扫殿阁庭院、接待大宣天子及内阁元辅的,就只剩下尚未束发的男子与尚未出阁的女童了。

林新梓精神尚好,这让江永略微放下心来。新梓从跪迎在宫墙前的孔家孩子中挑选了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陪她蹦蹦跳跳地穿过重重牌坊与森森苍柏。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眼眸被气派的朱墙照得晶亮。她少有瞻仰孔庙的机会,牌坊、门匾上的字也认不完全,却毫不胆怯地上下左右乱指一通,兴奋得像是只误入花丛后目眩神迷的蝴蝶。林新梓看向她,眼中涌起无限爱怜,“秦政疑不韦之子,晋元恐牛氏之后,一姓一国尚且如此,垂两千年之宗族,岂无冒姓混渎之患?”他突然道,“若欲后世来历永明,宗枝不乱,合当令女子袭爵,母女相承而无穷尽也!”

江永知道他在透过小姑娘看向谁,闭口不敢回应。

“当初误会恒之截断粮道,图谋反叛,新梓坐困城中,心境与司马睿何异?”林新梓在碧水桥头歇下脚步,小姑娘便很贴心地去寻杌凳。趁着四下无人的空档,他对江永笑叹道,“半壁江山,君自拯之,君自夺之,只道苍生苦极,何不待新梓驱逐胡虏,归返南阳,再避贤路?倘邀天幸,江公许存宣鼎,新梓百年后便传国平阳,由平阳再传其子,如此,则尧德存,舜德彰,你我君臣遇合,也当是有始有终。”

“臣……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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