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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素缟(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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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素缟(四)

大雨倾盆,银红泻地。江永坐在雨幕之后,手里拄着拐杖,身上的衣袍被彻夜浸泡得布满湿痕。他的愤怒过了头,满腹幽恨不知言,一点心火化劫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的底线冰消瓦解,转瞬滑向刻薄与残忍的深渊——整座江府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恐怖氛围中,凡是平日里能接触到文书、宾客的家仆,此刻皆口衔檀木、手系麻绳,牢牢绑缚在长条凳上。沉重的刑杖轮番挥舞,血肉混着雨水四向飞溅。未受杖打的厮役、使女在檐下站成一排,个个敛声屏息,垂首不安:他们的房间正大敞其门,任人抄检。随着一枚枚箱柜、一件件包袱被粗暴打开,凡有来历不明之物件,皆被呈至前院,命物主当众交代来历;任何写有文字的纸张,尽由华安审查内容,与“诈饷案”相关的部分被一一筛出,置于江永没有沾口的姜汤碗边……昔者盗贼就擒,听命去衣尚求保一亵裤,阳明先生呼曰“此即尔良知”。如今阖府家仆的私物被擅自搜阅,又与让他们解衣卸裙、赤身示人何异?江永一向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警,然而此刻面色愈发难看,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门房匆匆赶来通报,“老爷,江帆来了。”江永目视前方,只是不响。刑杖挥风扫雨,不停在肉身拍击出沉闷的声响。门房求助地看向华安,华安紧紧盯住江永的右手,见他食指微颤,当即搁下纸张,转身出门,亲自把一脸狼狈的江帆拖进院中。

江泰看见自己儿子,不顾皮开肉绽的后背,昂起头颅呜呜哀求。

江帆“扑通”一声跪在雨中,“江帆欺主罔上,斁法乱民,滔天罪恶,罄竹难书。恳请老爷宽宥无辜之人,要杀要剐,皆由江帆一人承担!”

四十板子打完,家仆纷纷看向江永。江永不语,拄杖向后院走去。他一向身轻如烟,踩木踏石皆同履霜。江帆看惯了江永一叶衣摆微荡,莲步和风飘远的仪态,如今见他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时竟眼眶发热,险些堕下泪来。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江帆扪心自问,忽见江永跨过门槛时身形猛一趔趄,快步上前去扶,却被对方挥手甩开。久立门后的沈蔚伸臂托稳丈夫,与他对视一眼,便径直与江帆擦肩而过,去往前院招呼大家回房上药、休息。江帆悻悻然跟随江永走进书房,身后大门紧闭,他的狂风暴雨砸将下来。

江永负手背向立于案前,声音沙哑,“谁是主谋?”

陈公明已死,大可以将盗权窃柄、侵夺国帑的罪行都推到他的身上。终归是死无对证,如此一来,江颢死罪可脱,却将被江永视为孤豚腐鼠,永远埋进无德的粪土中,“是我。是我引陈掌印入局,假传君命以盗公款,支使缇骑以成诈谋。是我说服四家钱庄联合,发行纸钞,操奇逐赢,收买官差,操纵行市。是我决心乘北伐景军之间,用此釜底抽薪之计。先令转饷归于己手,再以粮草控扼军队。是我狂悖自负,知天子将不久于人世,便妄动改天换日之念……以上种种,皆是我一力主之。其余人等或遭威逼,或受利诱,俱非真心胁从。伏请老爷明察秋毫,止加斧钺于江帆一人!”

每一句“是我”都宛若批颊。江帆的所作所为,江永已然推测出大半,可他的野心勃勃、老谋深算、胆大妄为,依旧大大出乎江永所料,“你好深的心啊!”

“小人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老爷!”江帆匍匐在地,高声道,“大宣人心失尽,譬如冢中枯骨,便有大医国手,安可起死回生?今天子离京,重病不起,此天之授神器于元辅也。良机若失,待来日太子继位,母后摄政,江不疑必恃椒房之戚,逞僭窃之威,挟天子之命,戮异己之臣!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伏惟老爷思之!”

“你实在是错看了我江永!”

“曩者关中大旱,江帆双亲及幼妹皆填于沟壑,然典吏之征敛无止,铜马之杀夺靡遗。小人自陕入川,以野草树皮为食,与白骨残肢为伍,幸遇老爷收留,乃得保全性命,”江帆以头触地,连叩三下,“小人遍观群公卿士、百辟庶僚,唯知拯难苏民者非老爷莫属。昔诸葛佐其后主,墓木未拱而国已丧,杨坚受禅称帝,奋扬神武遂平四海。其成败荣枯之异,切盼老爷垂鉴!伏祈老爷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升圜丘而敬苍昊,御皇格而抚黔黎!”

“住口!本官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辞让之小节何如匡国之大义?一时之清名何如万世之功业?”听罢江永一声棒喝,江帆把音调擡得更高,“老爷不念元元黎庶,还不念亲生骨肉吗?来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爷保得住公子否?”

“放肆!”江永瞋目裂眦,勃然抄起桌上的铜石镇纸向他扔去。“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八字砸在江颢身边,“嘭”的一声跳开,只留下浅浅的凹陷。

江不疑并没有等皇帝的信使,他待隔江对峙的宣军完全撤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河向北。小满前一日,已冒雨逼近应天城下。京中斥候察觉此路人马异动,先行一步紧闭城门。不疑见状,高举圣旨,饬南京守备、忻城伯赵无咎及东厂提督李秉义开门放行,“本官奉天子密旨回防京师,速请开城,纳我等入内修整!”

士卒将密旨递上城头,赵李二人没有跪接,只是各执一端共同览过,令手下亲信答道,“圣旨情伪难测,我等不敢置京师于险地。烦请阁下退居和州,免令城内惊惶!”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好!我乃太子母舅、京卫指挥同知江不疑,岂会不顾九族首领,在此假传圣旨?”

“臣等只知为皇上守城,他事不敢闻命。江同知领兵伐景,未逢一战即披靡东归,如今兵临大宣京师,是奸是忠尚难论定!欲安金陵者,必先守长江,还请阁下回军为是!”

江不疑未料到会被人当众揭短,满脸通红地仰头怒喝道,“一派胡言!江永佞邪,将危社稷,本官奉皇上密令铲除权奸,忠忱之心,岂容尔等污诋?还请两位将军速开城门,再有延宕,莫怪本官视尔为江永同党,无论首从,一并加讨!”

看城上之人无动于衷,他更加口不择言,“将军其自思量而行,勿谓本官言之不预也!”

说罢,就要让手下摆开阵势,准备攻城。“非是元辅殚精为国,阖城上下岂能安堵?同知切莫听信谗言,错构无端之衅!”李秉义见状,一面命守城兵官树炮弓弩,一面设法用言语稳住不疑,“若同知仍执迷不返,请许秉义通报内阁,听候阁老们的处置!”

“吾未闻问计于贼而能捉贼者也。尔等请示内阁,怕不正是要通风报信!”江不疑久没等到城上的回应,渐渐冷下头脑,“若必要上报,公正起见,我方亦当遣使入城,直向宫中请旨!”

赵李二人答应了这一要求。他们缒下一枚竹篮,让来使乘此入城。不疑见对方视己若敌,一刻不松戒备,心中恚恨更甚。他命手下点起香炉,声称若两炷香内遣使未归,则视阖城悖逆,共谋篡弑,他定代天以张挞伐,挽国都于沦亡!

然而半柱香尚未燃尽,正阳门忽而洞开,适才入城的兵卒再次出现在不疑眼前——历时如此之短,必是被拦截于途中、驱逐于京外。不疑正要发作,又见一绣带青幔的马车跟随其后,冒雨款款驶出。平阳公主走下马车,从婢女手中接过油伞,独自一人向他走来。

“同知陈兵京师,宫中关切甚至。传监国令旨,命同知江不疑即刻返归驻地,扼守长江以卫京师!”

看江不疑仍是一脸犹疑,林萱又道,“同知大可放心,本宫绝不会视林氏江山为儿戏。”

“微臣不敢有一毫怀疑殿下。唯念灭隋者,恰正隋炀之婿。”

他说的是既娶帝女,又反隋朝的唐太宗李世民。林萱知道不疑在借古讽今,冷哼一声,“杨妃算什么,本宫要做便做义成公主,誓与窃国造乱者拼个鱼死网破。倒是江同知身居懿戚,来日莫做了梁冀、何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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