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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素缟(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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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旭双目骤然睁开,干枯深陷的眼窝处,涌出汹涌的泪泉。他急于翻转身躯,竟直直跌坐椅下,一面以头抢地,一面冲书桐嘶叫道,“度我吧!度我吧!”

一场集议,人人贪心赤燃,各怀鬼胎。林书桐看透了上位者虚伪的面孔与狡猾的嘴脸,当真觉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注37)”。他弯腰扶起文旭,低声叹道,“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心愿得偿,难得向亲子流露几分真情,“了空大师,便让皇帝随你去吧,”她沉思片刻,又不情愿地作出保证,“此后因果祸福,我再不过问。”

书桐合掌谢恩,领文旭离开慈宁宫。太后听廊外复归宁静,唤来贴身宫女问道,“苏墨,若陛下今日开始出痘,何时能够见喜?”

名为“苏墨”的宫女早有准备,“回太后娘娘,俗话说‘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若能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过一十八天,圣躬便可转危为安(注38)。”

“皇帝吉人天相,何妨再快些?传我懿旨,从速供奉痘神于大光明殿中,并去宫殿各门所悬门神对联,三日之后,释刑狱,严禁民间炒豆、燃灯、泼水。待内务府备好梓宫,即可宣报大丧,迎立新君登极。”

萨人久居关外,对于汉地的天花少有招架之力,入主中原以来,上至皇室亲贵,下至八旗兵丁,因痘疹丧命者不计其数。太后以“出痘”之名助文旭假死脱身,座中众人无一不表赞成。

“皇帝浸疾弥留,然储嗣未建,不知宗庙社稷当托付何人?”

座中再次陷入死寂,又是内务府总管赞布率先发言,“陛下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知也。”

有戒于宣朝阉寺之祸,萨人立国之初即设内务府,由皇家世仆管理宫廷事务。内务府长官从萨洲文武大臣或王公内特简,俱系皇家亲信之人。及至大景入主中原,永平帝发现“宫禁役使,此辈势难尽革”,又酌古因时,在宫中设立十三宦官衙门。他兼用萨洲近臣、寺人,实欲分别内外,强化君权。虽然对寺人管辖甚严,文旭仍招致王公大臣的诸多不满。永平十五年,他们借内监吴良辅交结外官、营私作弊之事向宫中施压,逼得文旭不得不下诏裁撤十三衙门,恢复太(河蟹)祖、太宗不用内官的旧制。

“内务府忠心耿耿,我一向放心,”太后点头赞许道,“如今大阿哥元烨已满十岁,二阿哥元璋也已八岁。其余皇子年岁尚幼,难以继承大统。依诸卿看,当立谁为新帝?”

福多那吉道,“本朝择储,历来以功、以贤、不以嫡长。大阿哥恭俭忠厚、睿智夙成,然天性仁柔,不若二阿哥英明刚断、气量非常。今天下战事方殷,祖宗弓马骑射之能,为天子者自应娴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

不过一八岁稚童,说什么“英明刚断、气量非常”。太后明白福多那吉心中所想。她本是鞑靼公主,亲子文旭继承皇位后,又为他先后迎娶了两位鞑靼女子。惜乎帝后常年感情不谐,至今不曾诞育子嗣。大阿哥元烨的生母佟妃本汉军旗人,先祖以从征太(河蟹)祖起家,几代出力建功,乃令佟氏成为汉军第一家族。可佟妃与元璋的生母、怡妃钮祜禄氏相比,却又是不可同日而语。怡妃出身萨洲阀阅之家,父兄位高权重,与皇族王公皆为姻亲。若令其子承袭皇位,怡妃必将与太后争夺垂帘听政之权,届时勋贵在外,怡妃在内,内外联合削弱鞑靼与汉人的利益,“首崇萨洲”的宗旨便真要落到实处。太后不置可否,又问向五世活佛,“活佛曾为诸皇子灌顶祈福,不知以您所见,哪位算得上有福之人?”

格鲁教派与鞑靼汗王交结久矣,当然站在太后一边,“诸皇子福相饱满,来日寿量无双。唯皇长子颜貌端正,身具三十二相。若当在家者,便为转轮圣王,七宝具足。当有千子,勇悍刚强,能却众敌,于此四海之内,不加刀杖,自然靡伏(注39)。”

太后不动声色,又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神父安学仁,“安神父,你意下如何?”

萨人知西洋神父精通火器制造与天文历法,对他们多加优容。占据京师后,博仁为安置王公贵族,下令将城北居民全部迁往城南,却特准神父安学仁继续住在城北教堂中。永平年间,安学仁执掌钦天监,负责测算天文与修订历法,同时延续在宣朝时的习惯,与文人士大夫广泛交好。永平十七年,太宗地宫被发现渗水。在守旧派官员的授意下,生员楚凌霄上疏弹劾安学仁为太宗择xue不当,惊扰圣骸,恐累及后世子孙。鞑靼、萨洲的王公贵族最担心“西教妄言惑众,将坏我祖宗之法”。何况这些神父与汉官过从甚密,未妨没有谋逆之心。他们敦促朝廷将安学仁及钦天监属官全部凌迟处死,太后从其所请,唯念安学仁曾救治过自己的性命,将他特旨释放。

直到此时,安学仁才发觉京城的天已经变了。与天子共天下的不再是贤士大夫,而是宗亲权贵,他们对西学一无所知,却以“能否惠及自身”妄断西学的优劣。安学仁将一生奉献于天主教在华夏的传播,他无奈地发现,曾经由士大夫擎起的文明炬火已经熄灭,想要教会茍存,他只能背弃旧盟,向景朝的宗亲权贵们摇尾乞怜、依附巴结、投桃报李、解难分忧,“每个人一生最多只会患一次天花。大阿哥已经出过天花,日后不再会受到它的侵染。”

言下之意,大阿哥比二阿哥更容易活到成年。太后本就倾向母家势弱的皇长子元烨,闻听此言,心中不由大喜,“安神父所言甚是。我欲立皇长子元烨为新帝,尔等以为如何?”

内务府大臣一向自视为皇家奴仆,国母之言,赞布无有不从,“听凭太后处置!”

太后的目光又落到福多那吉身上。如今局势已明,便有通天之能,他也无法扭转乾坤。福多那吉立时改换态度,高声赞道,“皇长子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注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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