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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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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二)

严展清楚地意识到,江永不是一位变法者。变法者天真而固执,总认为只需刈除祸根,便可以岁月变化天下——奸臣、权阉当死,便不惜犯阙死谏,翻覆风雨以成大狱;衰俗、坏法需治,亦不惜百事交举,开阖天地以速民困。然而结怨愈广,掣肘愈多,其事往往不成。江永恰正相反,他很早就看穿了世道的无常与自己努力的徒然,亲手打碎虚幻的希望后,仍然怀抱充分的现实感走向生命的尽头。无人不知,华夏不能立足中原而南渡者,未尝能够北返。治一偏安将亡之国譬如负重走索,不仅需要高超的技巧控制平衡,还要同拉绳者保持足够的默契才行:以对巡按陈重之死的不追究,交换对桂王书槿之死的不追究;以对桂粤两省割据自治的默许,交换对隆武帝继位合法性的承认——此何异于疗饥于附子而止渴于鸩毒?只是饥渴将死,也顾不得日后了!

严展将回信递还江永,“广西擅取捐监之费进购交铳、交枪,此事确然否?”见江永默认,又继续问道,“安南乱局多历年所,天(河蟹)朝两不偏厚,只为内地无讳,贡夷羁縻而已。如何又掺手鹬蚌之争,轻启边域之衅?”

“余所不闻,实乃桂藩自为之。”

显是假话。自安南于唐末脱离华夏、自设王廷,几百年来屡为征伐。直至大宣永乐年间,成祖借交州内乱之机悍然行动,调遣二十万大军终于勘定。然而安南僻居缴外,属民非我族类,竭华夏十余年之力勤师远略,不能安塞富国,反疲民伤财,仅得数十郡县之虚名而止。果然,大兵去后,彼地动乱再生。等到击败驻守宣军,叛将宁权求贡请封,宣庙权衡利弊,终于授其权署国事。嘉靖年间,崔荣篡宁,世庙以保护贡臣为由陈兵边境,逼得崔荣束身请降、献国中图籍才肯罢休。此后大宣视之夷獠之地,无论谁为夷长,但只顺天(河蟹)朝、受封号、奉正朔,则易姓改朝,亦不多作过问。万历年间,宁氏卷土重来,崔朝节节败退,撤入三面与华夏接壤的高平府。一面是坠而复兴的宁主绍文款关求通朝贡,一面是大势已去的崔主承泰乞请大宣救援,万历君臣定下“不拒宁,不弃崔”的边策,既接受宁朝勘关,册封其安南都统使一职,又要求宁朝妥善安插崔氏,毋令其宗祀断绝。

结果是宁氏不满于崔氏之安插,崔氏亦不满于宁氏之封赐。两朝在练军备战方面皆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募兵、造舰、铸炮、固城,更聘请佛朗机雇佣军大力改进火器。崔宁之间征伐不休,筛选出的交铳、交枪精度愈高、性能愈佳,甚至在一些方面超过了桂、滇的边防武装。为谋东山再起,崔承泰与广西官员暗中达成协议,以先进的火器技术交换物资与人员的支持,乃至允许己方败退内地以求后图。宁氏知悉个中隐情,意甚不安,屡番致信切问,而有桂藩遮挡在前,南京朝廷便只以“未曾听闻”敷衍了事。

“昔年平定川滇以驭缅甸,开发闽粤以通南海,如今又建藩黔桂以钳安南,恒之对南方之经营可谓多矣,”严展的眉宇仍未舒展,“唯是交州非我族类,阳为恭顺,实无向化之忱。今冒然插手,若弄巧成拙,使其兴兵戈于内地、播荼毒于边氓,我等又要如何措置?”

“南政失序,崔氏虽仅穷守一隅,但宗支未尽殓,人心未尽离,假以时日,未妨不能东山再起。宁氏虽得江山大半,但国内朋党倾轧:郑氏挟宁主以令诸军,而阮氏出朝割据广南,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其乱如此,正利我乘衅获致,”江永解释道,“纵不能重置郡县,改设流官,也当众建君长,以分其力,扶植亲我之朝,以备不测之变。”

“广西狼兵剽悍骁勇,辅以交州精良之枪炮,励以广东所积之财富,若果有不测之变,皇统恐将再移啊。”

茶杯停在嘴边,没有沾唇,又被轻轻放下。“社稷本无常奉,而华夏恒存,”江永声音淡然,“板荡之世,只能顾眼下,而不顾长远,顾一隅,而不顾全局,顾百姓,而不顾君王了。”

严展已记不清杨光中的音容样貌,但此刻突然想起了他。光中仍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世间,严展想,在性情如水却藏三尺青锋的江永身上,在他泽被万物而不争其利,却恨不焚尽世间不平的正气,在他忍尤攘诟而不移其性,却鄙薄权贵、不避刀镬的傲骨。

“巡按陈重之死确系他杀,仇家买通苍梧县龙江驿的驿卒,在陈重的饭菜中下了剧毒。如今凶手已经缉拿归案,朝廷亦追赐其官品,抚恤其妻儿,当可告慰陈巡按的在天之灵。”

“仇家是谁?”

“据说是位同族兄弟,因田地纷争敢起杀意——具体情形我也不知。”

方柏紧紧盯着江永,沉默半晌,“我不相信。”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永并没有反驳。“方柏,有时个人生死在民族存亡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元辅苦笑道, “陈重之归宿,并非朝廷想要如此,而是只能如此了。”

江永鲜少在家中谈论公务,尤其是外朝之事。正如他在奏疏中所说,“今蛮夷猾夏,王道衰微。伪顺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掎角之援也(注5)”,固不论人心得失谁之过欤,多少好友同僚惨死于流寇的侵逼之下,他怎能无动于衷?“那你为何还愿接父皇圣旨,前往顺朝请盟结好?”

“在下不堪学业之苦,只能寻机逃课了。”

隆武帝极重人才培养,逢五、逢十之日,常驾临翰林院亲自授课,如有要事无法亲临,也会命内阁学士代其讲授。江颢身为今科探花、首辅之子、国朝内定的驸马,每得先生们特殊照料,往往不得不枕典席文以备垂问、焚膏继晷以制程文,又兼受纂修实录、起草诰敕之职,故而总是夙兴夜寐、苦不堪言——以此作为借口,倒也合乎情理。

“和徽所言,于本宫心有戚戚焉!若某日师傅们忘记上课,父皇忘记考校,那实在是妙哉妙哉!”

“林世焱,你莫要得意。保不齐来日和徽为父皇看重,派到东宫去做你的讲读官!”

“长姐,你总是袒护他、排挤我。改天我要告诉父皇去!”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一面在嘴上不饶人,一面又从江颢桌上顺走两块茶点,猫到一旁的空座上吃。天色已晚,翰林院中只有勤劳王事的江颢和前来探望的天家姐弟。烛火映红了林萱的双颊,她忙低头去翻捡桌上摊满的书册——那是江颢为出使顺朝收集的资料,既有历年朝中大臣的上疏与皇帝的圣旨,也有锦衣卫和四川在暗中打探到的情报。她饶有兴致地阅览片刻,忽然惊讶道,“李翊竟是被乡民误杀,我一直以为他是旧伤复发、死于败军之中。”

“当日与萨军潼关一战,李翊大败亏输,领残兵退往商洛一带。萨兵穷追不舍,致使顺军各部伍散。李翊遁入深山,李鼎为挡追兵而与义父分离。后李翊被当地乡民误以为盗匪而惨遭击杀,李鼎亦因此被李飞追责,褫夺皇子之位,改回旧名‘周宁’,”江颢解释道,“李鼎心有不甘,遂纠合军中旧部发动政变。夺取皇位之后,犹惧‘非李氏血胤不可登大位’之辞,一则立养子李亨为储君,二则大行改制,名曰承衰救乱,矫复古化,实则区别李氏王朝,以周代唐,暗合本姓由来。遂举国推广《春秋》,开科取士以之,朝会廷议以之,行军打仗亦以之——若不通《春秋》,恐要在关中举步维艰了!”

自宋景迁至江永再到江颢,一脉相承,皆治《春秋》,这也是林新梓把江颢安排进使团的原因之一。

“难怪你桌上有如此多《春秋》著述。却不怕今世之车难合故周之辙,譬如宋襄公硁守旧礼,身殒泓水之畔,楚怀王误信盟约,客死秦庭之下?”

“欧阳文忠公尝言,‘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岂可囿于周礼之末而不识其本,不知背后之王道千古、仁义万年?”江颢辩驳道,“何况有章句之春秋,义理之春秋,有经史之春秋,文学之春秋,有汉唐之春秋,宋元之春秋,有宣之春秋,顺之春秋,世道变易,学者以解经明志。治《春秋》,亦治历朝学问、政见,所涉也博而所论也深,安有穷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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