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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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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焱听罢,嗤笑一声,“一帮泥腿子,懂什么周礼?”

“太子殿下听过鲁昭公如晋的故事吗?”

“什么?”

“鲁昭公如晋,行为举止,概无失礼之处。晋侯称其知礼,却遭手下反对。手下云,鲁公只知其仪,岂知其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注6)’。如今鲁国君臣失位,贤臣遗野,违背大国之盟,侵夺小国之利。民心离散,而不图其终,难将及身,而不恤其所。为君如此,纵使精通程仪,岂可称为‘知礼’?”江颢娓娓说道,“我朝太(河蟹)祖起自淮右,早丧父母,历尽艰危,卒成帝业。非察民苦而悟天道,曷克胜此任乎?今李顺盘踞西北,内抚弱民,外御剧虏,修明典章,兴举废坠,虽无天命,亦有可称之处,万不能鄙其出身、下其才品而等闲视之。”

自从离开江西、搬进这座宏伟辉煌的皇宫,以前那个宠溺、纵容自己的父王就消失了。为国家焦头烂额的父亲每望向世焱,就要把眼中的焦急倒给他些:立身乱世,天子年高,储君却如此年弱。父亲急儿子不学无术,恨不得把朝中所有饱学之士都送去东宫,轮番授课昼夜不休;父亲急儿子耽于享受,索性撤去东宫一切金银绸缎,只许世焱衣粗布,食淡饭;父亲急儿子不堪承嗣,年满十岁便命其随驾上朝,虽隆寒盛暑,亦不得休息。朝会之后,隆武帝还要在文华殿亲自考校太子功课,小误则训,大错则笞,世焱既恐且惧,每见父皇便如惊弓之鸟,战栗其身,滞涩其口,目光上下飘忽,最终总定在自己的太傅身上。

“太子殿下天资仁敏,假以时日,必能承绍箕裘、光复中华,”江永知晓他在求救,遂向新梓求情道,“还请陛下谅殿下之勤苦,稍加宽勉,毋令周武唐宗之失复现于今也。”

北周武帝宇文邕教子甚严,然而一朝驾崩,太子便耽恣声色、丧家亡国。唐太宗李世民爱子有加,然而教养失度,最终父子反目、兵戎相见。新梓听罢,长叹一声,挥手让有如挂钩之鱼的世焱退下。

林世焱日复一日活在父皇的强压之下,今夜本是和长姐来此散心的,未料江颢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直令他头皮发紧,“和徽所言甚是,本宫受益匪浅,”他把点心全部塞进口中,一面敷衍,一面向外走去,“本宫有些胸闷,暂往院中透会儿气。长姐,你们继续。”

江颢察知太子不悦,一时有些尴尬。他转头去看林萱,恰见林萱阖上《春秋孔义》,也笑意盈盈地望向他,“不表自身之功,不隐敌者之善,和徽真可谓‘古之遗爱’也。”

“万万担当不起!”江颢面颊微红——他怎敢冒领孔子对郑国名臣子产的称颂?他定了定神,又将话题引回出使之事,“顺廷言《胡氏春秋》以义解经,多所附会穿凿,不堪为科举之例,遂弃宋儒,复汉学,以《春秋》三传为纲,兼采别家注疏,释经以文辞而阐义于原经。然而《公羊》、《谷梁》、《左氏》三传各有侧重,非仅传义传事之别。如效武帝独尊《公羊》,则其意在内修法度、外攘夷狄;如效宣帝扶植《谷梁》,则其意在宽大为治、贵礼贱兵;如效刘歆推崇《左氏》,则其意在兴复周政,制礼作乐——如今学者多爱以事解经,所本亦为《左传》。我察伪顺历届科考,则杂采三家之言,曾无主次,未审众说纷纭,不能偏定,抑或学力不济,任其相乖……”

“那可坏了。若顺君问政于你,和徽是先言仁,还是先言礼呢?”

这可真是个刁钻的问题。江颢看着林萱狡黠的笑容,急中生智道,“若顺君问仁,我则答仁,若顺君问礼,我则答礼,若顺君问以别事,我则应以八字——朱子之‘据事直说’,及阳明之‘以情为本’。”

“好一个‘据事直说,以情为本’,”林萱口中称赞,眸中犹带几分不服。她绕桌踱行,忽而拍了下掌,“我且问你,晋周可堪为诸侯之霸?”

“晋悼公和戎睦华,得安内攘外之法;通吴制楚,行远交近攻之事(注7)。若非天不假年,则养民爱力,薄敛宥罪,足振隳坏之纪纲;用贤任能,治吏驭权,足兴式微之公族;遥控王畿,经略中原,足附仰德之诸侯。虽年未三十而薨,功业半之,然三驾服楚,如操左契,五合六聚,四方思服,堪为春秋一霸。”

“晋周既霸诸侯,为何墓木未拱而功业速衰?”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何况悼公越职出位,僭天子之礼;贪溺败度,受小国之赂;锐始惰终,功垂成而骤败;姑息宽纵,贻祸患于后王。平公怠政,厚赋为台池而不恤民,诸卿肆欲,争权为养家而不利国。至于昭公之世,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注8)。六卿强,公室卑。瓜分瓦解之势,自此不可回挽。”

“春秋与晋楚争霸相始终,及至季世,晋君失德,楚君亦无道;晋卿多求,楚臣亦贪奸。然而兴衰存亡相异,何也?”

“平王恶积,楚国几亡。昭王初不能改纪其政,及奔走流离,始知大道。又有楚人相与追随,忠臣赴秦请兵,故能不失其国,”楚晋两国的权力结构大不相同,骊姬之乱后,晋公子不为卿,秉政者皆为异姓。诸臣携贰,专以弱公室、谋私产为务,故而政出多门,伯业益微。春秋末年,卿族魏、韩、赵氏灭晋后而三分其地。楚则不然。楚以公族治国,令尹皆出王室,赏邑世封功亲,而异姓功臣、宠臣大多二世而爵禄收,罕能长盛不衰。是故楚国虽动乱频生,上位者仍不忘存国保姓——说到底皆是掠天下之公利为一家之私产罢了。江颢无意同林萱深论此事,转而说道,“战国之时,吴起相楚,减爵禄之令,损不急之官,精耕战之士,令政清人和,国富民安,楚国由此危而复安,弱而能强。至于威王,则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注9),兵震四方,威服诸侯。虽失合纵之机,不能得天下,然享国八百年,霸业既长且久,非三晋所能匹焉。”

林萱听出江颢话中的隐晦,冷哼一声,“吴起变楚,着秦卫鞅之先鞭,然楚削乱,秦富强,何也?”

如今顺居关中,宣守江南,恰似秦楚并立对峙之势。林萱此番刁难,江颢不敢不谨慎作答,“楚以公族为患,大臣太重,上逼主而下虐民,封君太众,糜公帑而侵人力。吴起强楚,然身犯贵宗,殉主而亡,其政兴也勃而亡也忽,所遗德惠难御虎狼之秦,是故楚耗于内而削乱;秦弃礼义而上首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计其赋税,则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商鞅既殁,秦王世师其法,废礼义之教,任贪狼之俗。民辱而贵爵,以刑治民,则乐用;民贫而重赏,以赏战民,则轻死(注10)。是故秦侵于外而富强。”

“秦失道至斯,又何以混一宇内,南面称帝?”

“盖取与守不同术也。秦逆取而不能顺守,仁义不施,暴虐不改,其亡可立而待也,”江颢心下略松,“秦律残苛,楚人私好、乡俗之心不变,况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怀王入秦不反,国人怜之,故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言。陈胜发难于大泽,树‘张楚’之旗,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虽首事不成,楚将项氏因之,引兵西屠咸阳,杀降王,烧秦宫,遂亡秦族。惜陵上虐下,自矜功伐,天下之士怨之,汉王乘势而起,登建皇极,廓开大业。汉王者刘邦,亦楚人也。君子不计一时之功,秦灭楚国,不降其民。楚人亡秦,岂非天罚?”

“好教江编修知道,汉高祖据秦之地以抗楚,方得天下,承秦之制以治民,乃定乾坤。秦暴虐以速亡,何故汉祚竟能长久?”

“殿下容禀。汉初杂用秦楚而郡国并行,郡县从汉法以治,王国从故俗以安。惠文之时,君臣治以黄老之术、施以德惠之政,黎民无战乱苛政之苦,乃务稼穑,衣食滋殖。景武之际,秦政遗毒犹烈,习俗薄恶,人民嚚顽。识者以非更化不能善治,遂举儒术以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

一根手指抵在唇前,江颢住了口。他定定看向林萱,听宫外的钟鼓楼传来八下鼓声。

“探花郎,夜深莫论兴亡事,竞心至此可以休,”林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眼下夜市正热闹,我们出去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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