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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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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一)

多年之后,当方柏被缚在京师东牌楼下,看片片血肉从身上剐落,扔进左近的柳条篮中,他将会回想起同江颢去看自鸣钟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在江颢的引见下,方柏得以与其父会面。江永接下状纸,简要询问过事由,便将他安置在府中小住。方柏将元辅的承诺当了真,相信那般欺君罔上、伤民害理之事,朝廷一经察知,定会严惩不贷。然而边地之虎声遏行云,传至通邑大都不过蚊蚋之响。半年过去,江永竟再没有见他——元辅是极忙的,日出之前便已赴朝,三更之后,书房的窗棂仍映着昏黄的烛光。而元辅虽无顾及方柏之暇,却能在他身边编织密网,既不容他擅自离府,也不许幕僚同他谈论此事。“朝廷已遣人入桂访察,还请静候佳音。”一日方柏终于拦轿询问,江永如是宽慰道。可不消细想,也知那不过是敷衍罢了。

唯一知他苦闷的是江颢。这位相府公子有一双窥察人心、体知苦难的莲瓣目,看人时亦笑亦忧,常显出与生俱来的菩萨相。他在备考之余,每领方柏悄悄出府散心,及至高中探花,应酬愈频,则不拘河房画船,茶楼私寓,皆率方柏一道出席。方柏出生寒微,父亲是县衙文吏,几十载奉公守法,所挣公食银只够一家糊口。母亲终日坐在竹笼机前,牵引提拉,织出精致的五彩壮锦贴补家用。他和弟弟自幼时起便需割草喂牛,做田种地,上过几年书塾,也不过识得些字,好子承父业而已——江颢有心引他与京中文士结识,方柏并非不领情。可浓重的乡音扎在满座官话之中,开口便听得刺耳,若是一袭黑衣默坐其旁,江颢太过光彩照人,倒成了他泼下的一抹阴影。“乡里人福薄,一辈子种田织布都换不了衣食温饱,哪有当大官、做老爷的命?”方柏一直记着母亲的话,“享了不该有的福,到时候可是要照样还回去的啊!”

他是那样局促,江颢看在眼中,也不免心生悲怜。可是新任翰林编修公务繁忙,同他把酒赏花的机会也愈发稀少。偶尔委托江帆照顾,方柏只答应一次,从此便婉言推辞——乡里人福薄,怎消受起别人无微不至的关照?江帆的周到是渗进骨子里的,他会带方柏在乡野田间漫步,会特地请桂籍的厨娘准备酒菜,会随意说起自家当铺新收了件夹袄,三文不值两文,正可卖给方柏御寒……江帆在官衙市井间左右逢源,凭借的正是这份察言观色的功夫。方柏并非达官显贵,无令人忌畏之权势,也非富商巨贾,无令人歆羡之财产。承人如此殷勤,究竟是江颢托付,不惜欠下人情,还是江帆市恩,以图来日报答?困惑与不安堵在胸口,息窒气短,正好有了推辞的借口。此后方柏将自己关在房中,借书抄书,更少与人交接。直到某日旬假,江颢兴冲冲地来找他,“茂林兄,我们去个好地方!”

方柏家乡曾闹过白教。一群人围在莫一大王庙前,勒着白首巾、白腰带,无论挥拳踢腿还是诵经说道,都像是被邪祟附上了身。后来他们张牙舞爪地冲出村,也不知终究填了哪处沟壑。故而当江颢拉他走进一间名为“耶稣圣心堂”的天主教堂的时候,方柏对此并不感冒——不过是门悬十字,堂制狭长的平房,北墙正中供圣人耶稣绘像,其下设有摆放着神龛、香烛与鲜花的祭台。一排排长凳空置堂内,那是为听经受洗及参加弥撒的信众准备的。方柏少时随父亲走乡收税,锱铢计较得多了,也明白“牲牷肥腯,粢盛丰备,鬼神亦不信(注1)”的道理。正所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注2)”,那些借天神天主之名召集愚民、宣扬邪说,无非是诱以一浆十饼,惑以妄诞偈言,聚信众为党,取自身之利:神龛圣像,何异于绘真牌位,天主之说,何异于弥勒之教?一样的香烛高台,故作玄虚,就算覆盖再绮丽的幔帐,悬挂再精致的壁画,也一样是传道者描绘人人平等、衣食丰足的极乐天国与让人们放弃自主思考、忘记一时忧愁的工具。好在方柏与江颢并未在会堂多作停留。待江颢与教堂执事打过招呼,就又拉着方柏,一路穿房越室,来到神父慕观生的房前,“慕神父!慕神父!”

高鼻深目、身着黑袍的慕神父被他吵了出来,碧蓝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谁家的喜鹊儿,飞来我的门前报喜,”慕观生用流利的汉语开玩笑道,“原来是江公子和他的朋友,快快请进!”

江颢哈哈一笑,“慕神父,这位是方兄茂林,茂林兄,这位是圣心堂的慕神父,”他一面走进书房,一面朝慕观生挥了挥手中的小罐,“我又配了一剂合香,请再与神父的自鸣钟一战!”

慕神父的房内书轴盈架,器物纷呈,若无东壁上两幅描绘“君士坦丁大帝凯旋”与“大帝赖十字架得胜” 的西洋线法画,定会被误认为是某位头脑开明的士绅的书房。江颢熟门熟路地从多宝阁中寻到香盘及装有香具的铜香箸瓶,小心翼翼地拿至香案。慕神父饶有兴趣地凑上前去,看江颢将炉灰抹得平正光整,放上乌木印模,又从带来的小罐中舀出香末,填入印面空处。他把香末筑实,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提起印模——一个完美的四合如意纹赫然落于炉中。江颢点燃一支线香,笑道,“神父,我准备好了。”

慕观生偏头看向多宝阁侧棋桌上的大自鸣钟,恰见钟盘正中的雄鹰将利喙对准了“巳”字。伴随着十声清脆的钟鸣,江颢用线香引燃了炉中的香篆。

他盖上凿花镂空罩盖,松柏清香袅袅盘升。“此香应燃整整一个时辰,只是天气阴晴干湿不定,香燥则易热,香润则烬缓,未必能分秒不差。”

“差一分、一刻、甚至半个时辰,又有什么关系?”慕神父和蔼地微笑道,“西洋的钟表直观精确,东方的香道则含蓄朦胧。贵国文人的优雅闲适,令我深深折服。”

“改天我教神父打香篆吧!”

“我年纪大了,手一直抖,恐怕打不了香篆了,”慕神父遗憾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又从多宝阁上取下一枚木匣,将其中的一个圆盘状的物什递给江颢,“之前江公子托我修理的时辰表,我已经修好了。”

慕观生口中之“时辰表”者,乃小型自鸣钟的另一称呼。其盘径大约一寸五分,均分时刻,以针指之。盘外包有金壳,周饰杂宝,又缚以金索,方便主人携带。此物本属江永,一日被颐儿拿去把玩,敲打拆卸之下,不幸将其损坏。由于城中工匠大多不识此物,江永只能委托长子带去圣心堂,请慕神父帮忙修理。江颢将时辰表托于手心,轻拧发条,看秒针利利索索地走过一圈,“应是没问题了,多谢神父!”

神父眉眼弯弯,正要说话,忽有一名执事匆匆赶来,那人在慕观生的耳边低语一阵,退至一旁,躬身听候指示。“请先为他奉一杯茶,我一会就去。”

“慕神父,有人正需要您,您快去忙吧,”江颢劝说道,“香篆需燃一个时辰。我先领茂林兄四处游览一番,待到午时将至,再请神父裁夺胜负!”

慕观生歉然向他鞠了一躬,把执事留下照看后便快步离开房间。无形的枷锁悄然脱落,方柏这才缓缓移动四肢,把自己挪到那座自鸣钟前。

方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台座钟。虽然江颢总将他拉走,向他展示能看清百里山河人物的望远镜、用来推步星象、观测天图的简平仪、收在书架上的一轴标满拉丁文字的万国地图,乃至走出书房,爬上安置大风琴的高塔,一人鼓气,一人拨弦,令悬垂在木架下的数十铅管发出笙、箫、磬、笛、钟、鼓、铙、镯诸乐之声,方柏依旧牵挂着在棋桌之上兀自拨转的自鸣钟。

鎏金的足底,髹漆的木质钟盒,彩色卷草纹与镀金神像装饰其上。钟盒之内,发条推动摆轮持久地摆荡,左右天锁交替推动着枢轮,令钟盘上的指针规律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一种神秘的新鲜感夹杂着恐惧袭遍方柏的全身,他想,这个能造船造炮、制钟制乐的民族与往史中的突厥、契丹,乃至现今作衅不休的萨洲、鞑靼皆不相同,它立于天地的另一极,煌煌“王化”尚未照临彼所,欧罗巴人的舰船已漂洋过海、开进了中原的码头——便说只是宣扬西教、互通有无好了,然而金玉异质,岂能无争?他们今日用望远镜观测星辰,以察岁时至序,来日未尝不会窥伺中华,以待风尘之警;他们今日用铜铁制造钟表取悦华夏的民众,来日未尝不会制造枪炮对准人们的胸膛;他们今日将十字架高悬于京郊民房的屋顶,来日未尝不会将之放入“阐明圣学,传授道统” 的文庙……咔哒、咔哒,这座钟仿佛持有特殊的魔力,黏住方柏的目光不够,还要控制他的心跳。方柏预感到,有朝一日,它会走进千家万户,让所有的心跳以同一频率震荡。时间的流逝不再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而是发条的旋紧释放、天锁的擒纵交替——它们关乎掌控与奴役,而非顺应与感怀。指针切碎了过往的一切时间,将所有人都卷入无可回返的巨变之中。“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然而如今西夷已着先鞭,华夏仍处汤火,凭此疲弱多病之躯,如何应对内外交困而又日新月异之世?精卫衔木,何遂海平之志,杞人废寝,信有天倾之忧!

咔哒、咔哒。

方柏痴痴盯着钟盘。在两道脚步声中,指针牵着光影,正巧落在“午”字中央。

当——

“香篆恰好焚尽!慕神父,这次挑战可算是我赢了!”

方柏松下口气,如同结束了一场艰难的跋涉,纵然不为自欺欺人的胜利欢呼,也当为勉强赶上的结局庆幸。他步履轻快地走到香案前,见江颢欣喜地绕出座位,向慕神父身后的中年儒士俯身作揖,“江颢拜见舅父!舅父今日缘何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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