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自立辟(四)(1/2)
无自立辟(四)
文旭作为大景永平皇帝的生命,只有十三到二十三岁间的十年。
六岁称帝之后,十三岁亲政以前,他在叔父都仁的手掌中惶惶不可终日。叔父的手掌又大又厚,铜墙铁壁一般,将边境内外连绵不绝的战争,朝堂上下惨烈卓绝的权斗,宗戚的咆哮,臣僚的战栗,因剃发、易服、圈地、投充、逃人牵连而家破人亡的汉民的哀嚎尽数远隔。他端坐龙床,惟拱手以承祭祀,都仁侧坐御前,为他遮挡住殿中密密麻麻的顶戴花翎:那些红顶子撑在装满贪欲、审度与算计的头颅上,车轮一般驶进朝堂。它们起先排得整齐,倏忽错了行列,继而抵牾、冲撞,藏着最不可告人的私心,说着最光明正大的言辞,将那些“不忠不义”的头颅与顶戴一道摘下。剩下的车轮偏了辋圈,断了辐条,狼狈驶出飘血的宫廷,在红墙外“吱呀”一声拐弯,又向摄政王府匍匐而去……
文旭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分宫而居,累月方得一见——叔父手缝间仅存的天光,照亮的却是自己的无能与不堪。都仁每不顾礼节亲至内院,与皇帝生母、当朝太后作尽夕欢饮。“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注23)”,都仁的封号由“叔父摄政王”而“皇叔父摄政王”而“皇父摄政王”,分明果真要做他的父亲了!萨族开化日浅,犹未完全摆脱以血缘为纽带、部族为单元的统治形式。都仁大权独揽,实是当朝之君,然而其意未足,更要以王父之名进入皇统,成为名正言顺的君权的持有者。来日依势定夺,若文旭不可废,则归政少帝,名曰“传位”;若废帝自立,亦是以父废子,不称僭越。文旭感觉得到,叔父的手正在握紧——这只饱经沙场,布满伤痕的手,剥夺了他的耳目之聪、天伦之乐与帝王之威后,就要谋及他的性命了!
那只手遮住了最后一线光亮,突然摊开。
那个在兄长暴亡之后辅佐侄儿坐稳江山、在新朝动荡之际协调各方坚持进取的摄政王,死于案牍鞅掌、戎马倥偬,也死于饮食无度、起居无节。国朝栋梁盛年折殒,皇帝痛悼二月后突然反颜相向,不仅下旨追夺其母子并妻所得的一切封典,还以十四条罪状全盘否定都仁,将他毁墓掘尸、挫骨扬灰。江风吹倒前朝树,文旭排遣去蕴积多年的愤懑与苦恨,正要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又见生母已联合那些曾经被排挤打压难酬己志、如今又弹冠傅粉昂扬登场的勋贵大臣,无视业已成年的天子,夺过被都仁集中在手的最高权力的果实,尽情享用起来!
一切尽作“将枉过正”之想。作为萨鞑联盟的坚决拥护者,她们废除了都仁所有关乎委任汉官、遵顺汉俗的决策。言称“汉俗盛则胡运衰”,力主恢复入关前“首崇萨洲”的旧制——权臣在位尚留少帝以喘息之隙,母子之情却如何逃遁于天地之间?文旭生于弓马骑射之家,心性却敏感孤僻。他自幼失学,无人教训,亲政之后,批阅诸臣奏章,常感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欲从汉家经史中寻求益治之道,然而群臣阻拦之,母后禁抑之,又有祖制成法如利剑高悬,令他赍志难申。所颁政令,大半无法施行,倘有一二可取之策,不是沦为臣属争权夺利的发力点,便是成为他们假公济私的遮羞布。萨人入关不过廿年,百废待兴之际,官风国俗已堕落至斯,文旭察之,怎能不锥心泣血,悔恨无极!
前朝铩羽,后朝暴鳞。亲政第五天,出生鞑靼的母亲即为他择舅父之女为妻。文旭百般抗争无果,终于顺从母意。大婚之后,帝后志意不协,三年分宫而居,一同入宫的五位鞑靼嫔妃,皆不曾诞育子嗣。多年以来,母子间论事龃龉,积而成雠,最终在废后一事上彻底爆发:文旭在母亲面前控诉皇后“处心弗端”、“嫉刻殊甚”、“用度奢靡”,说她“不足仰承宗庙之重”,随即不顾太后及舅家颜面,传谕礼部行废后之事。在这场与拥护太后的王公大臣们旷日持久的对抗中,文旭始终不曾退让。他的性情更加暴戾,周围人行事稍拂己意,即举鞭打骂。其状似疯如狂,每大怒必笑,每大笑不止,则必有大处分。他的身体无可追挽地消瘦下去,短短两月时间,便已形销骨立——文旭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换得母亲不甘的准允。然而废后之诏下达不到半年,太后不顾景太宗博仁“禁止皇族内部□□婚娶”之令,又将自己的侄孙女召进京师,册立为永平帝的第二任皇后!
文旭故技重施,对这位新皇后倍加冷落,三年之后,再次提出废后的要求。
这一次,除却与母亲的较量,还因他终于寻得终生挚爱。他决心甩开一切阻碍,将那顶凤冠捧到可以与他共读蒹葭的宛娘的面前。
永平十三年,内大臣图雅之女入宫为嫔,为天子钟爱,宠冠后宫。这位小名叫作“宛娘”的女子虽为萨人,却师从府中幕僚,自小饱读汉家诗章。它们赋予宛娘一种独特的美,伴在身旁,仿若乘兰舟游于烟雨氤氲的江南水乡。两岸繁茂的花树送来绵绵清甜,却又有哪一株比得上手中的这朵解语花呢。文旭在从未有过的熨帖与宁馨中沉沦,将一片痴心兑作令人咋舌的晋封与恩宠。他们在无数嫉恨的目光中诉说爱恋,在永无止境的纷争中不问春秋。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牢坚。昼夜飘摇的风雨,终究会撕碎须臾的美梦。次年宛娘产下一子,不幸两月而殇。年轻的母亲悲痛欲绝,却不能顾及身心苦楚,在太后的催促下趟风冒雪前往南郊,躬身侍奉偶感微恙的婆母。文旭对母亲的敌视与抵触,太后百倍还于宛娘身上。在她明里暗里的折磨下,体弱多病的宛娘没能熬过永平十七年的冬天。临终之时,宛娘冰凉的脸颊贴着文旭的胸膛,颜貌安整,没有痛苦与怨恨,连残存的眷恋也散去了。“南无——阿弥陀佛——”她念完最后一句佛号,安然阖上了双眼。
失去挚爱的文旭陷入癫狂的深渊。宛娘的葬仪异常隆重,几乎演化为一场天子向其母的宣战。先时为宛娘所阻,永平帝未将第二位皇后废黜。如今也无视她还在位,执意追封宛娘为孝献皇后,并命朝廷二三品大员为之擡棺出殡。他央求最有才学的秘书院侍讲吴藻为孝献皇后作传,并亲制行状,记叙皇后懿媺。在行状中,永平帝明褒暗恨,将太后对宛娘的百般折磨写作由衷嘉许,分毫不忍遽离,将宛娘对太后的畏惧隐忍写作奉养甚至,趋走无异宫婢……行文最后,他还露骨地表示,皇后不幸崩殂,来日国母大丧,竟无人堪为料理。念至于兹,朕如何不五内摧痛,哀伤不已!昔日母子二人在权臣的威慑下相依为命,如今却因一位嫔妃的逝去,儿子要诅咒母亲速死!痴情的天子哪里理会得母亲的训斥、朝臣的劝谏、百姓的议论,他终日坐在寿椿殿中,对着宛娘的宝宫泣涕涟涟。在他的身后,一百零八位僧徒做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忏坛,金刚坛,梵网坛,华严坛,水陆坛,日里铙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大小官员,上下人等,打鼓吹笛,个个手忙脚乱(注24)。直至最后一日断七,水陆法事告结,已然疲顿的万寿山道场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夕阳沉坠,山中的枯蓬残枝在一瞬里染上红光,又寂寂然黯淡下去。佛堂之上,泣不可仰的丧主跪坐灵前,守着一炉香灰,满盘烛泪。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注25),”一道清音在耳畔敲响,“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注26),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注27)。”
文旭回头望去,见是位面生的和尚。
“固知诸法无常,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然而八万四千尘劳苦,更有何人度迷津?”自从宛娘离世,文旭每宵反侧,不得安枕,目下倦极却无睡意,正是性情最反复无常的时候。他兀自言语,突然狠抓自己的头发,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黄金座只是黄金锁,却脱不下旧黄褂,舍不下臭皮囊。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林书桐自殿外折来一扇松枝,击打在文旭的头顶,“还是不醒,更道,更道!”
文旭抱着脑袋左躲右闪,松枝便如急雨般扫过他的前胸、后背、肩臂、腰腿……侍卫正将上前护驾,被皇上高声喝止。等到手中的松枝被全数抽断,书桐才停下手。二人瘫坐殿中,对面大口喘着粗气。
五内之痛外化为皮肉之伤,理智之光总算穿透了脑中迷雾。冷静下来的文旭神情庄穆,显出金尊玉贵的天子气度。“朕想前身的确是僧,”他的目光从大行皇后的宝宫移向释迦牟尼佛造像,又转回书桐身上,“每常到寺,见僧家明窗净几,便低回不忍离去。纵富有一国,千万财富,不在意中,今失妻丧子,别处众生,没甚关情。如是逢缘,当随大师出家去。”
书桐知他长年苦闷,每向空门寻解脱。却不知文旭身为一国之君,竟真敢动起出家之念。“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皇上夙植佛性,何须再向外求?”他盘起双腿,合掌施礼道,“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用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朱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如是只图清净无为,抛闪诸般大事,任他万劫修行,也难至诸佛田地——出家修行,愿皇上万勿萌此念头。”
“那便罢了,”文旭的眼中飘过一缕失落,随即又向下弯出苦笑,“不知对朕者谁?”
“不识。”
“山外泉水浊,山内又岂能清净?这世道,真要把人全都逼疯。”江永收起书桐的书信,轻步行至卧房门前。他在檐下站立片刻,听女儿偎在母亲的怀中念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弊筐(注28)……”
颐儿今年已满七岁,聪敏灵慧,像她的母亲。沈蔚识见高远,她为女儿开蒙,一则不拘于时俗:不用闺塾中常教的《女四书》、《列女传》,也不取市面上流行的《弟子规》、《百家姓》,而是选李太白、白乐天、苏东坡三人诗词中浅显易读者编为一册,既是择华夏上上之文辞而感悟之,也是望女儿心怀天地,莫被当世浮躁的风气与不合理的压迫遮住望眼。二则不限于文学,珠算、几何、天文、地理等有益日用之学,沈蔚亦慨然相授。她曾私下同江永说起两个孩子,称颢儿文才天纵,合该跌宕山水泉石之间,为千古名士,立身词场画坛,则小矣,奔走官场仕途,则更小矣。颐儿敏于数理,合该察万物之理,立不朽之学,埋首辞章典籍,则小矣,藏于闺阁,嫁为人妇,则更小矣。
“易安这是后悔了?”江永坐在躺椅里,朝妻子支颐笑道。
“取舍由我,倒也无甚可悔。只怕某人汲汲忙忙,不领会此番心意。”
“这倒好办,易安但需稍减课业,放颐儿在永面前多打几圈转。见女如见母,老拙便再是心盲眼瞎,又岂有不知承情的道理?”
“父女俩串通一气,到我这儿来耍嘴了,”沈蔚嗤笑一声,“每日五张大字,两首古诗,一章算数,一样都不能少。若是元辅更有妙策,便劳动大驾,亲自教女了。”
“是我不好,竟同当世之酸才腐儒一般,不能身履是事,却空口乱谈不休,”江永歉然一笑,当即认错投降,“往后府中诸事,一切但凭儿辈心意,一切全听家主区处。”
江永回想起当日情景,轻笑一声,惊醒了门前小憩的貍奴。
五言长诗被拆分为二字、三字的音节,平仄交替着在小女的舌尖弹跳。语义承着语义,韵脚押着韵脚,转轮一般向下驰去。貍奴跳上小主人的膝盖,“喵呜”一声打乱了节奏。颐儿一时接不上后面的诗句,看见江永推门而入,连忙欣喜地唤道,“爹爹!”
“这么晚了,颐儿还在用功呀?”
“爹爹你看,这是我写的字!”
江永捧起宣纸细细看过,夸赞道,“颜骨柳筋,个个都好,真是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颐儿一面刮着自己的眼皮,一面高声抢答,逗得夫妇俩哈哈大笑。江永见纸的边角处洇出点点墨迹,又将它翻过,“‘农无谷,不农则肉。农无服,不农则縠;农蔽恶木,不农则渠渠夏屋(注29)’,”他念道,“这是颢儿的笔迹?”
“兄长从徽州回来,送给我一支紫毫。这是他帮我开笔时随手写下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注30)啊,”江永向沈蔚叹道,“吾儿已经长成,往后再不能以孺子视之。”
“只是春闱在即,就怕他在徽州散了心志,日日只顾悲天悯人,将时文制艺全抛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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