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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惟盐梅(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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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惟盐梅(三)

上元佳节,京城自初十起官府弛禁,纵民间放灯货易,百姓饮酒作乐。到了正月十五,欢腾之势极于顶峰——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城内已是张灯结彩,煌煌如同白昼。上千架灯棚从宽街大路一直延伸至穷檐曲巷,有寻常的绢、绸、纱、纸灯,也有勾金缀玉的羊角宫灯、精美华贵的琉璃彩灯,有孩童提在手中赏玩的走马灯,也有庵堂寺庙前绣绘佛经典故的莲花灯。当时是,四方商贾辐辏,技艺毕陈,珠石、奇巧、罗绮毕具,一切夷夏古今异物毕至(注15)。男女老少交错杂游,塞途不能举步。“稍晚时分,桃叶渡那里还会燃放烟花,响炮、起火、三级浪、地老鼠、花盆、花筒……据说样式不下百种,”江颢兴冲冲地对江帆说道,“刘家炮仗铺今年新制了一款‘酒梅’(注16),用百十花炮串结于枯木之上,点燃则满树喷花。待烟火射尽,枝上仍留点点莹光,经久不熄,恰似一树梅花,煞为好看。”

“如何做到的?我猜是用棉花浸了酒。”

“到时去看不就知道了?”江颢手中的活计不停。今日一大早,他便和江泰、江帆乘车出城,沿秦淮河向东,从尚在酣眠的河房前路过,跨过大中桥,一路往乡下赶去。远离了城中的灯酒喧嚣,郊外的空气也格外冷些。从荒江野渡切下几块坚冰,运回府后还能剩下不少。“以前只听说北边的上元节会挂冰灯,我还从没在江南见过呢,”帮忙起冰的农夫感叹道,“这些年气节反常得厉害,雪越下越多,冰也越结越厚。看来过不了多久,南边就和北边一个样了。”

“冰结得厚不好吗?可以雕冰制灯,还可以滑冰、拖冰床。”

“少爷家只想着好玩,哪里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苦啊,”农夫一面同江颢聊天,一面将切割整齐的冰块装上马车,他的衣衫本就单薄,被完全打湿后贴在身上,即使弯下腰也能看清凸出的肋骨,“这天一冷,地里的庄稼就会减产,如果再继续冷下去,原本一年两收的水稻就只能一年一收,不说喂不喂得饱家里的几张嘴,就是官老爷们的税都不定能缴齐呢!”

“此事应早日上报朝廷,请皇上酌减赋税才是。”

“上报朝廷?”农夫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抚着腰哈哈大笑,“老神仙在金銮殿里吃喝玩乐,哪里管过咱们的死活?小公子说话天真得很,难道是吃花蜜、喝露水长大的不成?”

江颢微微皱起眉头,“您又没见过皇上,怎知皇上就不关心百姓疾苦?”

“我没见过皇上,还能没见过皇上手下的官吗?每年皂吏下乡收税,到处吃喝拿要。孝敬够了还好办,不过是被顺走几只鸡、几条鱼,那些家里没钱的可就遭殃了。远的不说,去年村头的李家—— ”

“冰装得差不多了,最后两块沾了泥土,就不要了,”江泰将一串铜钱塞到农夫手中,话中暗含警示,“老伯,咱家哥儿年纪小,心思干净,您可不能随便吓唬他呀。”

农夫当下会意,揣好酬劳连连道谢。江泰打发他离开,任颢儿在身后如何询问,农夫也没有回头。

“少爷,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该回去了。”

“可我还不知村头的李家发生了什么变故,如今境况如何。江泰叔叔,我们顺道探问一下可好?”

“我们非亲非故的,去那里做什么?乡下人信口开河,少爷不必理会,”江泰见颢儿神色郁郁,温声安慰道,“若果真挂心,改日让江帆去乡里送些救济便是。少爷,上车吧,回府后还要向夫人请安呢。”

江颢轻轻点了点头。他怔怔地眺向乡野,面色在凛冽的寒风中犹泛青白。

当荒郊的满目萧然再次转换为京城的欢声如沸,江颢很快便将这场略有不快的际遇抛诸脑后。整整一个白天,他都坐在檐下,耐心细致地雕刻手中的冰灯。江颢性情恬淡平和,画艺师承沈石田、文衡山一脉,设色行墨以清淡为贵,描景摹物重意而轻形。只是冰上浅浅的几刀勾勒,已能看出日后独步天下的笔力与技法的端倪。“江家历代仕宦,未料生出此儿,”沈蔚私下里曾向江永感叹,“颢儿至情笃性,却太过儒懦。乱世之中人如草芥,仅凭画中山水,如何能让他安度余生?”

“荏染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注17),待再长一些年岁,多历一些风雨,未妨不能弃幼志而顺成德,肩负起家国重任,”江永宽慰道,“何况人生百业不同船,各有各的归处,登高自卑辛苦得很,泛舟五湖、逍遥一生又有什么不好的?”

“前有唐伯虎,后有徐青藤,跌荡画场者有多少不是恃才傲物、穷困潦倒?难道你想让颢儿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总归有我。我之身后,景桓、伯贤在焉。”

沈蔚第一次听江永说起身后之事,有些抵触地别过头去。江永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忙将一杯茶水递到妻子面前,“人生难得一痴,何况天赋其才。易安不必过虑,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的江颢正用刻凿对冰灯做最后的加工,忽听身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被裹成胖球的颐儿蹒跚向他走来,不小心踩到一滩冰水,身体登时向前扑去。“颐儿!”江颢扔下工具,先及时扶住小妹,又撑起她的两腋,抱到自己怀中,“颐儿,兄长这里好冷的,你怎么过来了?”江颢起身向正房走去,“现在就把你送回娘亲身边,颐儿要乖乖听话,不可以再乱跑了!”

“要……咳……咳……”颐儿着急朝冰灯伸出小手,不合时宜地咳了两声。

这下江颢可不能再惯她了,“不听兄长的话,你看,着凉了吧,”他快步将妹妹抱出房檐,迎面撞见从正房走出的江永,“爹爹。”

“我来抱吧,”江永接过女儿,贴着脸颊亲了亲。他转头看向长子,又笑着催促道,“快去把冰灯做好,工具收拾好。娘亲等你一起吃汤圆呢——不是说饭后还要去看花灯的吗?”

江颢点头称是。他走回檐下,将鹿角和鸟羽的细刻完成,用毛刷清除表面的冰屑,正要给灯烫孔穿绳,擡头却见一脸惊慌的江泰叔叔飞快跑向正房。他与爹爹在门边交谈两句,又随爹爹匆匆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颢和娘亲也被唤至前厅。他跪在爹爹身后,趁着一跪三叩的空当偷看地上不速之客的影子:正中一人纤瘦高挑,背脊略有佝偻,被左右的珠钗云鬓簇拥着,宛若花丛中的嶙峋拗石——然而厅外黑压压的人头漫过门槛,手中的兵器枯枝一般旁逸斜出,大煞了卷上风景。江颢正自神游天外,忽而眼前一暗,原是爹爹被来人亲手扶起,“节下叨扰,深感冒昧,还请江先生同夫人宽恕则个。”

爹爹躬身再拜,言语甚为谦谨,“圣驾亲临寒舍,臣等如草木而见春阳,但只感恩荷德,岂有忘负之理?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至厅中稍坐,臣即刻命人摆酒设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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