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惟盐梅(三)(2/2)
“朕携妻女拜谒江府,不过是想向先生讨碗汤圆吃。先生若因此劳师动众,岂不令新梓惶惧难安?”隆武帝笑着打断江永,他向门外使了个眼色,顷刻便有侍卫擡进大大小小的礼盒,“些许薄礼,还请先生笑纳。”
江颢望了眼堆满角落的贺礼,蓦然想起一副名为《雪夜访普图》的画来。宋太(河蟹)祖赵匡胤雪夜拜访赵普,二人坐堂中烤肉饮酒,相谈甚欢。普妻端杯侍立门边,侍卫持兵宿守府外。天降大雪,竹为之折,石为之白,唯只枯枝上传来数点鸟鸣,将这个寒夜衬得更加肃寂。江颢尚不知这浩荡天恩之下,是赵普的“每退朝,不敢便衣冠”,是宋祖的“吾意正如此,特试卿尔(注18)”,也是日后的“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注19)?”,是一代君相的始合终睽。他只想到今晚看花灯的计划会泡汤,好容易与家人团聚的爹爹又要去陪伴旁人,心下不禁郁郁。他随娘亲起身,见皇帝的目光又移到他的身上 。
“这位便是江小公子吧?”林新梓的语气颇为熟稔,“江小公子,你怎么一身都是水啊?”
江颢将自己一天的工作娓娓道来,新梓饶有兴趣地俯身聆听。他的神情伴随着颢儿的讲述几经变换,时而微笑,时而疑惑,时而又恍然大悟。江颢对他好感大生,说得更加起劲,“冰的厚度不够,可以在冰面上撒盐,把两块粘成一块。然后用锉刀磨平连接处的痕迹,外人就看不出——”
“我可以看看你的冰灯吗?”话未说完,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跳入了江颢的视野。“好、好啊。”江颢的脸蓦地一红,睁大了眼睛,却不知如何转动,只是直直看她——翠衫粉裙,玉面桃腮,剪水双瞳中流动着潺潺笑意,宛若漫天冰雪中化开的一处春天。
江永的书房不大。当中一张长桌,东侧置塌床并高柜,柜旁一束瓶花,西侧置圈椅与方几,几上一鼎香炉。北面有两架满满当当的紫檀木书橱,正中悬挂着沈石田的《夜坐图》轴:寒夜寤觉,披衣起坐,画者与一灯荧然相对,目视山间月色,耳闻天籁之声,不觉已入自得之境矣。“……形为物役而心趣随之,聪隐于铿訇,明隐于文华,是故物之益于人者寡而损人者多,”林新梓念诵着画上的题识,慨然赞叹道,“身处声利喧闹尘氛中,却持虚澹安宁清静心,此画深合江先生之为人。”
江永赧然一笑,“陋室凌乱,伏乞陛下见谅。”
林新梓毫不介意地摆摆手,就近坐在桌前的笋凳上。从这一方位,更可以看清桌上的物什——一方八棱鱼水纹端砚,一只青花水注,一架白玉鹿鹤同春笔格,一个斑竹笔筒,另有笔洗、糊斗、水中丞各一,铜石镇纸两枚,一枚铭《道德经》之“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一枚铭诸葛武侯之“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除此以外,则文牍、书卷、信笺覆盖桌面大半。摊在长桌中央的是一卷最新修辑的《赋役全书》,上面作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广西之梧州与广东之肇庆接壤相邻,然赋役之数相差甚大,果为匪乱所遗耶?”“盐课比年下降,背后恐有文章,改革盐政刻不容缓。”“合江西通省钱粮完欠支解存留之款,与州县上报细目不合,需再查。”……新梓翻阅着江永的笔记,念及年初之事,心头划过一丝愧疚,“处庙堂之高而心忧其民,贤哉江公!”
“地丁钱粮,百姓身家所系,根牙盘错,牵发动身,故需每事详审,避免别生诸弊,”江永一面整理微乱的桌面,一面从容应答,“年前内阁已将贱籍废除、地方考成、盐政改革、漕运疏通等诸法利弊具言以奏,可行可止,尚祈陛下慎加定夺。”
不仅是精明强干,智谋深沉,林新梓最钦佩的,更是江永那泰山崩而不动的镇静心性,无事不可与言的磊落气度。“武丁之言,朕心有戚戚焉,”他突然道,“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注20)。”
“陛下元夜来此,应不只是与臣论经说古的吧,”江永笑着从漆盘中端下一杯新茶,起身奉到隆武帝面前,“陛下若有机要垂询或是疑惑究质,还请直言,臣无有不据实相告之理。”
“嗯……”新梓低头啜了一口红茶,看见从《赋役全书》下跳出的西洋文字,再次顾左右而言他,“恒之,那是什么?”
“这是府中幕僚收集的异邦讯息,臣还未曾细看,”江永把两本手册抽出,先将上面一本递给新梓,“弘光七年,罗刹进犯乌苏里江,当地赫哲居民向景朝求助。文旭命驻防宁古塔章京海色率所部驰援,战于乌扎拉村,大败。”
“可是萨人轻敌,所遣兵力不足?”
“据可靠消息,景朝共派去两千士兵,配备八门火炮,三十支燧发枪及十余枚火雷,而进犯的罗刹人不过区区二百余名。”
林新梓瞪大了眼睛,“萨人剽勇异常,未料与罗刹实力相差竟如此悬殊!”
“景军之败,非只败于兵马,亦有主将指挥不力之故。然罗刹扩张太速,势头太盛,横卧华夏之北,如长剑悬颈,令人昼夜难安,”江永从墙边的宣窑敛口白瓷缸中抽出一卷万国舆图,左下角的“弘光十年衡州岳维申制”墨迹犹新,“自金帐汗国衰微、罗刹立国,各代君主东征西讨,由方寸之地而北尽北海,西尽西海,今复觊觎中土,屡为患于黑龙江、雅克萨诸城。来日欲长保上国,则非战不足以拒敌,非胜不足以定边。”
“国中凶乱接踵而至,尚有外邦谋我之极,”新梓摇头长叹,“朕为天子,竟不知从何做起。”
“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文王囚于羑里,汉祖困于白登,成吉思汗见叛,草果填腹,太(河蟹)祖高帝少孤,为乞为僧。此之谓《道德经》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江永宽慰道,“陛下但怀民胞物与之诚,敦信开放之心,则海内平康,黎元咸若,必可计日而待。”
林新梓眸中晦明不定。江永寓谏于慰,既无过谄之嫌,又无苦劝之意,闻之如沐春风,唯有“敦信开放”稍显刺耳。新梓曾是坚定的革新派,将西洋器技视为富国强兵之一途,然而一登九五,却在众口寖润中变得迟疑、保守——江永及其支持者不遗余力地鼓吹变法,市恩于国中、谋利于海外,究竟是在复兴大宣、还是要为它掘墓?纵使江永忠心可鉴,然洋夷非我族类,与建虏、鞑靼有异?强侵弱畏,利害别心,使其来日乘间构衅,不若今朝守在四夷。《泰西竑议》之出,新梓固知江永之冤,却仍旧让涉事之人奏辩清白,内阁元辅自囚禁中,原因正在于此。
更何况……新梓将目光从舆图的落款上移开,心道,才彦以朝廷为闲地,谓幕府为要津,今世更如唐季何?长此以往,则兵为谁人之兵,财为谁人之财,官为谁人之官,民为谁人之民?他极力克制自己的不满,再次望向江永手边,“另一本写的是什么?”
“弘光七至九年,和兰、谙厄利亚两国为争夺贸易通道在海上交战。谙国胜于外海,和兰胜于内海,最终停战议和。两国世代靠海谋生,深谙海战之术。审其攻防成败,正可师夷长技,壮我舟师,”新梓心思几转,江永似未察觉,“船炮水军系海疆久远之谋,断非可已之事。夷船盘旋洋外,掠我国土,害我子民,若欲驱鳄屏鲸,舍此曷济?”
江永的指尖按在舆图中台湾的位置,似在等待对方发问。然而新梓今日的心思并不在此,“说起谙国,”他斟酌着开口,“朕不由想起近日的妖书风波。”
江永收起舆图,静静听其下文。
“妖书以谙国类同天(河蟹)朝,妄言举贤为君甚至去君释权。在新梓看来,实是内籀不全、无稽至极,”林新梓在言语中放低了姿态,身体却不自主地向江永前倾,“夫一国政治必循土俗民情,谙厄利亚弹丸小国,生民寥寥,辖于教宗领主,国君常乎虚置。华夏幅员辽阔,百姓聚族而居,彼此远隔,形同散沙。若无王臣同文共轨、选将置吏,何以平四方之争,御水旱之患,拒外敌之侵?是故《吕氏春秋》有云,‘乱莫大于无天子。无天子则强者胜弱,众者暴寡,以兵相残,不得休息。’”
“至于‘举贤为君’,亦是荒谬之谈。宋太祖传位于弟,遂有烛影斧声,前元承统无序,国祚不足百年——兄弟叔侄如此,何况外人乎?人称唐虞禅让盛德之世,谁知又不是‘尧幽囚,舜野死(注21)’?”林新梓举杯啜茶,见江永神色微变,又继续说道,“择贤而立,何者为贤?多智者贤,每思谋朝夺政,力健者贤,常行篡逆逼宫。君权相继,近乎改朝换代。当是之时,虽欲令政恒民安,岂可得乎——江先生,您的意下如何?”
只是要逼他表态了。
江永揭开杯盖,在清香透亮的茶汤中看向自己。细小的茶毫浮浮沉沉,究竟有多少年了呢?他的声音缓缓落入回忆,变得低沉而渺远,“咸嘉十七年三月,臣随思宗前往天寿山谒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