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惟盐梅(二)(1/2)
尔惟盐梅(二)
“江南有李生者,出海十年乃还。或奇之曰:‘西夷荒蛮之地,物乏人稀,无如天(河蟹)朝,何去为?’李曰:‘公此言差矣,谙厄利亚比之天(河蟹)朝,虽文教有别,物产各异,然百姓安居,各有生理。李生此行眼界大开,所见所思,更将有利于吾国。’曰:‘今明主在位,众正盈朝,明治乱得失之道,谨吉凶祸福之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谙彼蕞尔小国,方圆不过吾之一省,立国不过六百余年,兵连祸结,战乱频仍,岂可借鉴乎?’曰:‘公之蔽甚矣!方今流寇逞凶于内,胡马躏蹋于外,罗刹北视,泰西南来,乃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坟典古籍,岂可用乎?唯是同时同代之国,遇同类同性之患,方可借其成功之策,解己燃眉之忧。’曰:‘有何类同?’曰:‘谙国以君王不明,致使奸臣窃太阿之柄,北地起叛乱之军。百姓受苛政暴敛之苦,贤良蒙幽囚碎首之难。忽有一人拔剑而起,除朝野之邪祟,济苍生以太平。’”曰:‘其人何以至此?’曰:‘一则上斩昏君,二则下顺民心,成此二者,则无往而不利。’曰:‘公其慎言!林氏得国三百余年,有引养引恬之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公口出狂言,心怀悖逆,殊非茍全保身之道!’曰:‘公请勿躁,听吾一言。溯上古之世,尧舜为君,则以一身之忧勤,授天下之利,释天下之害。后之为人君者不然,其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横征暴敛,草菅人命,愚民以忠孝礼教,使民如牛马犬羊,而犹称天命攸归,岂不惑哉?无如效法谙之克氏,举贤者为君,杜世袭之法。再祛魅朱子士绅之学,兴倡陆王日用之道。人无贵贱,凭良知而论善恶,权无承荫,以功绩而定高低,若如是,则苍生可济,天下可救!’……”
宅邸位于京郊,远离道路,罕有人至。积雪在夜色中勾勒出它的轮廓,让人能够看清那低矮的围墙,紧闭的大门和破损的石阶。檐下的风灯闪着幽微的光亮,把阶上的脚印照得水光粼粼,“脚印未被大雪覆盖,料是有人归府不久,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王秉忠一挥衣袖,便有一队内侍悄无声息地溜至围墙,很快消失在围墙投下的阴影中。两名锦衣卫蹑足跟上,羽毛一般飘过雪地,翻到墙的另外一侧。王秉忠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积雪在他的脚下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一道道催人警惕的信号。“一旦锦衣卫吹响口哨,立刻翻墙接应,”内侍们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了秉忠的交代,“等抓到人,塞嘴搜身,五花大绑,绝不许他们出任何意外!”
乌云飘至他的头顶,遮在残月前凝滞不动。风停雪住,万籁俱寂,宅邸的正门被突然从内推开,“轰隆”一声,宛若平地惊雷。王秉忠陡然一惊,还未出言呵斥,就见锦衣卫向他蹙眉走来,“王公公,出大事了——这幢宅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王秉忠顾不得提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台阶,向宅内闯去。
“一家五口,连着十六名下人、三条看门狗,全部被乱刀砍死,”王秉忠回忆自己看到的场景,面色更加苍白,“凶手并非专于此业,未曾将他们一刀毙命。家主乔万年被连砍十余刀,几乎身首异处。他的房间一片狼藉,书架倾翻,柜门大敞,值钱之物全被一扫而空。两个儿子与一干仆从死在后院,关节、肩头和手指有明显损伤,料是曾与凶手搏斗无疑,然而计穷力尽,终于罹难。就连平日盛放墨料的石槽,都被血泡了半满。他的妻女更是悲惨……”
“你不要说这些,只需告诉我,有没有抓到凶手?”
“我们顺着血脚印追至一处塘边,从中捞起全部赃物与两具尸体。根据脚印判断,他们便是屠灭乔家满门的凶手,而盗走金银珠宝,不过是他们设下的劫财杀人的障眼法而已。”
“可有嫌犯逃脱?”
“池塘周围没有别的脚印,服毒落水的两人便是此案的全部凶手,”秉忠笃定道,“定是有人得知我们的计划,提前采取了行动。干爹,厂卫里有内鬼!
陈公明将食指移至唇前,王秉忠会意,闭口退至一旁。房门很快被人叩响,一名内侍端举满盘银锞,喜气洋洋地跪到公明面前。
“模子绘得不错,让银作局依此倾(注11)‘八宝联春’两千锭,‘吉庆有余’一千五百锭,‘笔锭如意’及‘海棠’、‘梅花’各一千二百锭,再倾同样式的紫金锞各一百锭,务在年二十七前完成,以备皇爷恩赏之用,”陈公明将两枚银锞扔到内侍怀里,“赏你的,去吧。”
内侍朝他磕头道谢,出门时因为过于激动,被门槛绊出了三步之远。“小心点!”公明忍俊不禁地提醒道。他将一茶盘银锞向秉忠的方向一推,“把这些拿回去,和厂卫的兄弟们分了。”
秉忠仍是忧心忡忡,“孩儿担心厂卫中有人窃取情报,辜负干爹的信任,还破坏干爹的事情。”
“墙总要透风,防不住的,以后多加提防便是,”公明敛起笑容,“可有从乔府搜到什么,证明他们与妖书案有所瓜葛?”
“乔万年房间的地板下有一暗格,我在里面找到了这个,”秉忠从怀中取出块沾血的雕版,“余者已被乔万年尽数毁去,此物应是他为茍全性命或敲诈谋主而刻意保留,奈何多行不义,终难逃一死。”
“……曰:‘观今之世,力挽天河之士安在?’曰:‘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内阁江元辅是也。’曰:‘谬哉子之言也。江公平白教,定西南,退虏兵,奉圣君明主以承嗣,系家国安危于一身,固今之诸葛、李纲,岂会有变天转日之心?’曰:‘稽诸魏武、隋文、唐宗、宋祖,谁非外平内安、匡君辅国之臣,然一朝九锡加身,大势亦不可逆也。况天下治乱之数早定,一姓未有可坐三百年天下而不交乱运者,今江公拨乱反正、肇启新元,正合时宜。’曰:‘江公一人,安能尽得众心而变乱乎?’曰:‘林氏背民久矣,天心别有所注,人心别有所归,江公应天合人,得天下何难哉?况有赵氏控西南之险,诚意掌京畿之兵,手足典东南之政,黄氏扼海上之舟。今上虽称九五,然坐困京城,或起兵于外,或发难于内,勤王之师何由至焉?’曰:‘然则可济乎?’曰:‘必济。庸人倡议,人尚景从,而此数公皆人杰也,且复有江公居中执棋子,何谓无成?’或曰:‘朝臣独无言乎?’曰:‘利害交争,岂顾宪制,怀仁抱义,只受其毙。负图作宰之时,定归附茍全者多而顽愚授命者少也。’曰:‘然则子何以处此?’曰:‘天之所兴,不可废也;天之所废,不可兴也。余止听天耳,安能反天乎?’或人唯唯而退。”
陈公明接过刻版细细查看,血染的字模清晰可辨,只是由于长期浸墨而未曾歇版(注12),笔画变粗变胖,已不堪印。“果然是妖书刻版,乔万年罪不容诛,”陈公明怒道,“可恨有人比咱们更想他死,乱刀屠其满门之后,还要在暗中嘲笑我无能呢!”
“这位皇爷对东厂限制得厉害,偶有监管不到的地方,也不是干爹的错,”王秉忠宽慰道,“李秉义不是去徽州寻访锓刻妖书的工匠了么,看他能不能探到些有用的线索。”
“晚了,”陈公明重重叹了口气,“秉义八百里加急送回的消息,徽州那几名涉事的刻工,都再也开不了口了!”
数日之前,一本名为《泰西竑议》的薄册突然在京城出现。自宫门迄于衢巷,凡有阶槛处,皆有一书横置其上。区区千余字,以西夷政变斩杀君王起讲,推而论及本国,称大宣天数将终,江永合该膺期纂历、再造区夏。大放厥词之甚,读之令人骇愕。妖书很快呈至御前,林新梓龙颜大怒,立刻命厂卫及五城总捕衙门严行缉访。陈公明登门向翰林侍读沈容请教,得知查问的方向有二:一是此书版式粗陋,字迹潦草,非由正规书坊刻印,定是家坊私刻无疑,又因其独见于京师,案犯料应不远。二是京城周围书坊虽多,娴熟的刻工却很有限。他们常以地域、宗族为纽带组成团体,推一人总责招揽活计、调配工匠之事。由书中字形而推想他们使用工具的习惯,沈容认为这些刻工应来自徽州。陈公明迅速依据这两条线索展开追查,然而总有人抢先一步,潜在暗处赏玩厂卫一次又一次的铩羽而归。
“幕后主使手腕高明,便是江元辅都一筹莫展。”王秉忠说这句话的时候,江永正自囚内阁,等待黄鸣将最后一份自辩清白的奏章呈送京师。妖书出现后,纵然林新梓多番表达了对功臣尤其是江永的绝对信任,但谁都知道那是把悬在头顶的利刃。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无论妖书提及的五人如何清者自清,忠者自忠,如今利刃已悬,面对君王的猜忌,奸佞的陷害,朝臣的侧目,百姓的疑惑……他们的处境注定会更加艰危。
陈公明冷笑一声,“他的手腕一点都不高明,但是足够疯狂。铁笼与枷锁能够困住猛虎,酷刑与拷问能够制服狐貍,但是对于在地下藏久了便瞎眼乱闯的老鼠,我们总需要多花些功夫。”
“就怕这老鼠待在社庙里,‘薰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注13)’,咱们一时奈何不得——干爹,若果真抓不到主谋,江元辅的官位及声望会否受到影响?”
“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要放弃。至于江公的利害得失——”茶杯磕在案上,陈公明斜睇了义子一眼,“那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妖书事件无疑为隆武元年的这个春天蒙上了一层阴翳,所关虽不甚大,却也着实恼人。黄冠在路上生了急病,兄长交托于他的自辩书转过新年才送抵京师。隆武帝在平台召见了他和江永,劝慰之语难免口惠而实不至,所幸天子未尝加罪,挥手将他们放出宫去。铅灰色的暗云压着人的头顶,大雪越下越大,将千步廊两侧的官署全装裹成一座挨着一座的银山,“恒之,你看这千重山!”一道久远的声音在江永的耳畔炸响,他蓦然停下脚步。
“江公,你怎么了?”一路沉默的黄冠开口关切道。
“无妨,”江永摇头,“某需至兵部查阅几份公文,暂且失陪,尚祈黄兄海涵。”
他与黄冠道别,茫无目的地走入这千万重山。
“千重山,万重山,万山阻我望乡关!”十三年前的万岁山上,林又清在江永面前把阑干拍遍,痛苦,不甘,绝望,悔恨,最后只化为一声声的哽咽,“世道羊肠多歧路,路尽途穷回头难!”
江永回府时夜色深沉,沈蔚已命人备好了饭菜,一家四口连同江泰、华安两家围坐在餐桌旁,热热闹闹地过了个迟来的新年。因为妖书之事,近半月来江府的门前颇为冷寂,谁都知晓江永是如何无辜,但谁也不敢直触君上的霉头——正因如此,父亲的困境才并没有影响江颢的好人缘。他的小院外单开了一扇侧门,正月里镇日清闲,便不是邀请好友们到家里玩乐,就是和江帆出府四处游逛。“上元节一过,就把你送到舅舅那里进学,”沈蔚嗔怪道,“还不赶紧收心读两天书,免得到了舅舅家,被表兄们全比下去。”
“啊,那我更应该趁着年没过完,和江帆抓紧工夫玩了!”
江颢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沈蔚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把一瓣鱼肉夹到他的碗中。
“汤……汤……”一岁多的颐儿已经能从说出一些单字,她坐在爹爹怀中,眼睛盯着汤勺,急得身子扭来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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