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萑蒲伏莽(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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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将茶水默默饮尽,又沉思半晌,叹口气道,“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

余姚有南北双城隔建江相望,北为治城,南为新城。县衙设于治城南齐政门内,最南为仪门,有门三座房五间,内为甬道,道上设戒石碑一座,碑后为县衙治堂。其时月隐星淡,天色欲曙。衙中传来三声云板响,徐县令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大堂,“升早堂。”

“是,”承发房司吏拱手应承,转身望向堂中,“阴阳报时!”“今日早堂卯时二刻。”

“皂吏报门!”“澄清门昨日按时启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依程式进行,待皂吏汇报完最后两座水门的治安状况,堂上又再次恢复了沉寂。

“今日早堂作何料理?”

“徐县令,府尊限你五日内了结郑滔斗殴杀人一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坐在一旁的绍兴府师爷眉头轻拧,不满地插话道,“难道县令还想稽滞包庇不成?”

“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江永放下茶盏,声音清如寒泉,“郑滔殴人致死,贤弟依律绞之便可,何需瞻前顾后、畏首缩尾?今官府、乡宦、市民、小农齐涉案中,其间错综复杂,已难轻易解决。兄以官府之身、乡宦之名,一朝挺身而出,不欺百姓,便惹官府,不见弃于乡宦,便见忌于小农。如此,岂非自著于炉火之上?江永愚鲁卑怯,请贤弟恕兄无法相帮。”

“既要放告,八字墙外可曾公示?被告人证物证是否俱在?”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徐承业捏紧了拳头,“那便请他们上堂吧。”

仪门缓缓打开,被告人谢勉带着一众家仆穿过甬道走进治堂。华贵的锦衣拂去戒石碑上的落叶,露出“公生明”三个大字来(注5),“咸嘉四年贡生谢勉,见过徐县令、汤师爷。”

一同涌入县衙的还有喧嚣的人声,如江海浪催,却比往日更高、更急。隔着狭长的甬道,徐承业看不清门外究竟站着多少百姓,推测应不下数百。他们争执着、呐喊着、叫骂着,无数的手影在徐承业的眼底挥舞,无数的声息在他的耳膜跳跃。徐县令呆坐堂上,半晌无言。

“徐县令?徐县令!”

“嗯?啊,”徐承业被师爷唤回神志,又道,“带原告郑滔上堂。”

衙役将郑滔从县狱提出,押到县令面前。这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中年农夫,面色黝黑、体格粗壮,言辞中带着泥土般的质朴与憨直,不用多少审问,便已对自己失手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那个韩业是我杀的,他们一伙抢我的粮担、打我的兄弟,我给了他脑袋一拳,谁知他当场就死了。”

“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

徐承业当下反驳道,“明明是韩业白日抢掠在前,郑滔迫而反抗,过失而致人伤亡。纵使不能毫不追究,也不应以斗杀论处。依本朝律法,过失杀伤人者,应依律收赎,给付被杀之家……”

“徐县令说过失伤人,不知有何证据?”师爷抓住徐承业的话柄,“仵作验过韩业的尸体了吗?通详文书何在?”

“传仵作上堂!”

余姚县的仵作名叫牛二,是位身材短小的老汉。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治堂,花白的发须在风中微颤,“小的牛二拜见县尊,拜见师爷!”

“牛二,凭你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能否看出韩业是因过失被杀?”

“回县尊的话,韩业死前被人连戳六枪,枪枪致人死命,若说是过失杀人,恐怕……”

“你胡说!”

牛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打着颤,真像是一副受惊恐慌的模样,“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俱在,恳请县尊明察!”

“连戳六枪,如何算是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便是世仇家恨也不过如此吧——郑滔,你蓄意杀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只是挥拳将他打倒,从未拿枪戳他!”郑滔大声申辩,“我一个农民,如何会有那样的兵器?”

“你没有兵器,并不代表你不能抢夺韩业的枪将他杀死,”师爷冷哼,向堂下问道,“可有相关物证?”

一把带血的长枪扔到郑滔面前。

“你们栽赃枉法、污我清白!县尊,这……”

“此事原委已经大明,郑滔与韩业发生争执,故意害其性命,”谢勉打断郑滔的呼告,从位上缓缓站起,朝徐承业躬身作礼,“请县尊秉公执法,还余姚一个朗朗乾坤!”

你们早已串通一气,还需我秉什么公、执什么法!徐承业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只觉自己怒发冲冠、汗毛倒竖,若有刀剑在手,非要将堂下道貌岸然的士绅典吏都砍上一遍不可——可他无兵无权,能做的不过是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罢了。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谢勉与师爷还在反复催促,徐承业不置一言,只是枯坐。

堂外的声音愈发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在县衙门前。他们挤挨着、推搡着,如同澎湃的潮水冲刷着脆弱的堤坝,随着一声爆响,他们竟越过了衙吏的封锁,冲进仪门里来了!

“徐县令,此案真相昭昭,为何还不宣判?难道要请府尊亲自批示审案结果、追究你包庇凶犯之罪才肯罢休吗?”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等行不法之事、欺良善之民,就不怕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吗?”

师爷先是有一瞬的错愕,随即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徐县令可不能血口喷人啊……”

他的话语被冲进治堂的百姓打断。汪洋浩瀚的人潮瞬间将堂上所有人淹没,郑滔如英雄般被众人擡出县衙,一位手持利刃的屠夫上前,很快便将镣铐拍断。谢勉在家仆的保护下步步后退,好不容易逃离生天,脸上、身上已落了不少拳脚,看上去狼狈不堪。百姓向座上的县令与师爷冲去,皂隶横刀欲拦,厮打间伤及无辜,激起他们更强烈的愤慨……徐承业看着混乱的大堂与疯狂的百姓,耳边喊杀声与呻吟声连绵不绝,只觉生平所学竟为空论,一时不知何事可做。怔愣之间,人群中有只手将他迅速拉下座位,他未及反抗,便被拽向治堂的后门。

那人带着他穿过川堂,绕过东北的荷花塘,向北面的廨署奔去。急于讨求公道的百姓仍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徐承业跟着那人跑出廨署后门,竟一路闯进秘图山中。

他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见无人追来,方才瘫坐下去,将粗气缓缓喘匀。徐承业擦干额上汗水,充满感激地对身边的人说道,“恒之兄,今日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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