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萑蒲伏莽(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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萑蒲伏莽(一)

阁老亲扶灵柩归乡,县令携全衙前往吊祭,江府的葬仪办得一时风光无两。江永泡在充斥着哭泣声、谈话声、诵经声、唢呐声的湖水中,浑浑噩噩地将母亲送到父亲的身边。他向xue中洒下第一抔黄土,只听“嘭”的一声响。那声响闷闷的,突然就砸红了眼眶。

他生性淡泊,常疲于往来酬酢,如今却无可脱免。官场之上,拜祭与否、奠仪厚薄、赙金多少皆大有深意,增一分便觉伪,减一分便觉薄,真心哀恸者无非同僚、门生与亲友三类,无心插柳而得感怀者亦列其间——如内宫之陈公明,如镇抚司之朱壮,如雪窦寺之林书桐。江永将亲自为母亲做完佛事的林书桐——如今的圆智大师送出府门,转身接过沈蔚递来的一份书信。

信上言辞切切,全然尽是感激之语,又附赙金若干,无一不越至亲之礼。江永翻到信的最后一面,只见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姓名。

“送信者观面目不似本地之人,听口音又非来自京城,”沈蔚道,“备下如此重礼,却不知‘木梓’究竟何人?”

“木子为李,以李代唐,‘木梓’二字又与自身名讳暗合,”投入火盆的信纸很快化为灰烬,江永将目光移向西南,缓缓答道,“必是前唐王、今南阳王林新梓无疑。”

“人之一生,如负重行远,不可急于求成(注1)。”

安葬完母亲后,江永将自己藏进了四明山。在突然空闲的日子里,江永时常想起客居东瀛的岁月。记忆中的光影极久远、极破碎、极模糊,宛若渐染的层林倒映在波澜叠起的湖心,被风吹动、吹散、吹老。他忆起微咸的海风,交错的刀光,旧唐的殿宇……他忆起桂山庄,回廊下刹那成画,四时不同,日日有异,忆起龙安寺,庭院间白沙作水,水中有山,以十五颗岩石代之。有趣的是,无论观者以何种角度观赏此枯山水,总有岩石隐于目下——此乃造景者慎盈忌满、深藏慎露之意。

于是他忆起一个人来。

江永奉命出使之时,东瀛大乱初安。他未有幸与百余年乱世的终结者与江户幕府的首创者相见,唯一可供凭吊的是副画像,画上那个身着铠甲的中年人半跏趺坐,左手托腮,右手扶腓,神情憔悴而愁苦,完全看不出来日枭雄的影子(注2)。“三方原合战中东照神君败于武田信玄,单人独骑沿小道一路溃逃回城,其情状之狼狈为一生仅见,”年轻的幕府将军这样说起他的祖父,“他命人绘下自己的战败之像,悬于卧房以为警示。此后祖父以之为戒、步步为营,方成就不世功业。”

“百年乱世,人才辈出,令祖不以鸣闻九臯,而以默免灾殃,不以进取城池,而以忍得天下。所谓‘百忍成精,千忍成神,万忍成佛’,令祖确乎戡乱止戈、继往开来的东瀛第一人,”江永赞道,“然而独以‘慎’、‘忍’二字便能平定天下耶?令祖为固权势而戮其亲子,为夺大位而决战关原,非趁时而大展其翼、拔剑而起乎?”

“那我再同你说一个祖父的故事吧,”将军笑道,“昔日曾有丰臣氏的侍臣拜访家祖,言及七福神大黑天之功德——大黑天以人无食便不能活,故脚踩米袋,以有食无财则穷困,故肩抗钱袋,捏紧袋口以防浪费,时取金银以资生计。其人不论春夏秋冬,常以头巾遮面,以自知力所不逮而无所仰窥之故。如此,方可保全生涯,永享福寿。家祖应道,阁下之言合乎常理,然大黑天虽常以头巾遮面,一朝意决,便可随时取下。如此,则天地之间、四境之内再无遮碍,何处不可见,何地不可履?此之谓大黑天之极意(注3)。”

江永听罢,点头称善。

颢儿跑进内院时,江永正在廊下小憩。他刚刚沐过浴,尚未束起的青丝慵懒地垂在胸前,忽被一阵秋风扬起,在面颊上摩挲出些许痒意。小池中的微波与叶隙间的碎影在白袍上映下光纹,随着风势上下涌动。颢儿安静地站在榻前,伸手想为爹爹压住翻飞的袍角,突然两胁被人捞起,将他抱到膝头。

“爹爹!”

江永轻笑,用袖角将儿子的小脸擦干净,言语中满是宠溺,“又玩了一身泥,也不怕娘亲生气。”

颢儿憨笑,向爹爹展示自己捡拾的落叶,“爹爹你看,树叶越来越红了呢!”

“是啊,越来越红了,”江永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颢儿都两岁了。”

稚子不知急景凋年,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颢儿靠在爹爹胸口,自顾说起今日的见闻,“爹爹,山里有棵大树倒了,砸坏了许多小树小草呢。”

“是吗?”

“是昨晚的大雨把它‘轰’的一声冲倒的,”颢儿用手臂模拟大树倒塌的模样,先高高举起又重重放下,“李伯伯说,那棵大树的树心都虫子吃空了,虽然看起来高大,但被雨一冲就倒了。爹爹,那棵树好可怜啊。”

“是啊,好可怜呢,”江永心思微动,不知此刻怜悯的是树还是虚有其表、实已朽透的家国。他给儿子喂了口温水,又安慰道,“不过很快它就会变成泥土,从土里会长出新的大树的。”

“会有它之前那么高、那么大吗?”

“当然啦,会比它之前还要高大和茂盛呢。”

小孩子得到了父亲的保证,喜笑颜开地跑远了。

江泰看准机会走到江永面前,躬身道,“大爷,徐知县来访。”

“徐弘基?他竟到四明山来找我?”

“是,”江泰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同大爷商议。”

“仓促来访,万分唐突,尚祈……”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江永摆手打断徐承业的请罪之语,掀袍坐在他的身边,“弘基,究竟出了何事?”

“承业冒然叨扰,确有要事请求兄长提点,”徐承业也随之坐下,“不久前候青门外出了一桩命案,谢家的家奴因不满乡民郑滔低价买卖秋粮而挑起衅端,不料反被郑氏痛殴致死……”

“买卖秋粮的个中款曲,弘基可否见告?”

“是,”徐承业点头,“谢家乃正德间谢阁老的子弟,数十年横行乡里,蓄养仆隶更有千人之多。他们强占民田、垄断市肆、欺压百姓,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却因在朝中根基深固而无人可以奈何。在余姚,这样的乡宦人家还有叶家、万家、卢家以及……”

“以及江家,”江永接话道,“好在江家未有家僮千人,不至豪横恣肆。”

“弟万无谴咎之意!”徐承业忙拱手赔礼,“实是情势危艰,弟不敢不以实相告。江家虽无倚势横行之实,却因与叶家、万家联姻而同受百姓嫉恨,兄长在朝为官,则更是……”

“不必再说了,”听闻家门被辱,江永心下难免不快,好在他快速调整好情绪,又神色平静地问道,“乡宦也好,劣仆也好,此事又与买卖秋粮何干?”

“兄长应知,秋粮征收多需折银,小农要将粮食卖出、换成银两,方能至县衙缴税。然而本地乡宦或开设店铺,或与粮商勾结,将秋收后市面上的粮价压到平日的一半,令百姓苦不堪言。而郑涛等人正是从中寻得商机,以六成价从城外收粮,入城后以九成价卖出,小农市民纷纷乐之,而乡宦豪绅却恨其入骨。为了阻止外人打破粮价垄断,竟纠合群仆劫粮打人(注4),此番被郑滔反杀,虽在意料之外,却实为报应不爽……”徐承业见江永面色无异,又继续说道,“事发之后,郑滔前往县衙自守,被快班当场逮系。此案本不难判定,不料百姓苦乡宦欺压久矣,纷纷到衙情愿,望弟宽宥郑滔……弟固知法不容情,然涉及民心向背,本欲将审判稍加延宕。然而谢家将此事上报绍兴府,知府命我五日内必须结案,而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这么说,明日弘基将升堂处理此案?”

“确是如此,”徐承业站起身来,躬身向江永施以一礼,“郑涛一介乡民,其命不贵于贩夫走卒,亦不贱于卿相王侯。如今放之则官怒,杀之则民乱,弟进退维谷,还请兄台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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