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萑蒲伏莽(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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萑蒲伏莽(二)

百姓纷纷走上街道。

引车卖浆之小民,儒冠襕衫之诸生,总角垂髫之儿女拥挤街道两旁,他们摩肩接踵、骂声不绝,如决堤的大潮涌向谢家的宅院。谢家的僮仆尝试阻拦,从颐指气使、好言相劝至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却完全无法抵御百姓积压许久的忿意——拳头、扇柄、棍棒、砖块一齐向他们掷来,曾经狗仗人势的豪仆也只有夹起尾巴仓皇躲蹿。他们逃回院中、紧闭大门,雇集打行看守家中各处,从墙上泼出粪溺企图驱散人群。门外有一二矫健少年趁乱爬上屋顶,揭下瓦砾向内投掷,又接过围观百姓递来的砖石,将院中的门道全数打破……相持之时,不知是谁拿来两卷油芦席,少年接过用火点着,直接将门面房引燃。漫缓的火苗被西风吹进茶厅后陡然增大,兴奋的人群冲入火中,有的将台桌厨椅投入烈焰以助火势,有的则搜罗抢劫金银财物。火趁风威,回环缭绕,无不炽焰,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密室幽房、财库积储尽数付之一炬(注6)。火势又蔓延到左邻右舍,众人救火无力,很快整条街都陷于火海。

徐承业与江永站在县衙门口,望着头顶那块如烧红铁板的天。火舌与黑烟相互裹挟,在夜幕中升腾、抖动、翻滚、碰撞。不止一样事物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热浪扑面而来,江永忽地想起城破时的北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徐承业面色苍白,“恒之兄,这……这可如何是好?”

“衙里能派去救火的都派去了,请求调兵的信件也已发出,目下我们已无事可为,”燃烧的同庆楼矗立于穹顶之下,火光映得江永面颊分外滚烫,“只祈望火势能快速得到控制,莫要侵入别的街道。”

“大爷,大爷,”江泰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见到小姐、小小姐和万姑爷他们了,万家损失了不少财富,所幸人员未有伤亡。华先生正准备接他们回乡下避难,马车就停在万府后门,大爷要一起走吗? ”

“城中大乱至此,我如何脱身?”江永摇摇头,“你们赶紧出城吧。若是夫人问起,便说我在县衙一切安好。”

江泰明白自家大爷的性格,也不再劝,点头又跑远了。

人们在火影里奔走。钱庄、当铺、金银器店最先遭到了抢掠,未过多时,街上所有的店铺都被砸开了门板。男女老少一窝蜂似的涌进去,人挤着人,人搡着人,人踩着人,人攀着人,柜台全是人,地窖全是人,仓库全是人,房间全是人,全都红着眼,全都哑着嗓,全都扯着腿,全都拼着命。他们如蝗虫过境,无论金银珠宝还是柴米油盐皆被贪婪地纳入囊中。呼啸的风声伴着他们呼朋引伴、去而复返,炙热的烈焰化为欢庆的篝火。派来维持秩序的皂隶也加入了抢掠的大军,甚至比百姓更加狂暴,他们手持棍棒站在巷口,喝住满脸喜色的路人,迫着人们将口袋与衣服放下,若遇反抗,便毫无顾忌地厮打在一起,直到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清晨,整条民乐街都化为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焦糊的气味,几处白烟从倾塌的木瓦下冒出,随即被寒冷的晨风吹散,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烧了一家钱庄、几间店铺,损失虽然不小,但还算能够填补,”冷清的街道两旁,焦木残瓦堆成一座又一座坟头。沈蔚简单查看了家中的损失,安慰江永道,“一来,当初为了经营方便,我已将多数店铺移至南京、安庆、桐城等地,有幸躲开了这场浩劫,二来,为了救你出狱,我和二弟也已将余姚的大半门面出售,剩下的铺面规模都不算大。”

几处屋舍没有倒塌,门窗却尽被烧毁,留下巨大的、可怕的黑洞,江永朝里望去,只见一片片焦糊。他长叹一声,“先有乡宦压迫平民,后有贫者抢劫富户。余姚乃圣人之故乡(注7)、天下之文薮,如今竟风俗浇薄至此! ”

“恒之需当承认,天下礼崩乐坏久矣,”沈蔚幽幽说道,“大宣立国三百年至今,已是君不君,臣不臣,官不官,民不民,究其根本,不在于一夫之罪,而在于独夫之罪,不在于奸佞在朝,而在于奸佞满朝,不在于无人倡儒学,而在于无人信儒学,不在于百姓之不能教,而在于百姓之不能活。”

妻子鲜少品评国事,偶尔将远见卓识流露一二,便足以令江永心折神摇。他缓了神色,声音也柔和下来,“还请易安教我。”

“太(河蟹)祖定家法祖训以绳后世,观其所言,皆以天下奉养一家耳。而后继之君无不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官如奴仆,视万民如刍狗,虽圣明之主犹多有劳民逞私之事,而昏聩之君从未生畏天爱民之心。武宗嬉游无度,而国政日以坏,世宗沉迷仙道,而官场日以浊,神宗贪财如命,而民间日以乱,至于天启、咸嘉之时,中原之沦丧已无可挽回。目下大宣仅剩半壁,今上仍穷奢极欲、宠佞惰政,于百姓劳苦、江山倾危毫不用心——纵观年来人事变迁,便知败亡非一人之罪,乃天下任一人予取予夺之必然。”

江永携妻子行至一僻静无人处,坐在焦柱间洗耳恭听。

“皇朝以儒经取士,书生以五常自期,天子以律法治世,百姓以尊奉茍全。然世宗拒考孝庙,以廷杖恫吓群臣,自损礼教之基,天子曲法乱政,生杀皆凭喜乐,自贱国法之体。当此之世,臣如何为,官如何做,民如何存?”沈蔚不愿沾染污垢,只是站在江永身边,“为臣者不从于德,不顺于法,独以君主之好恶决定行否,以君主之宠厌裁夺进退。于其僚属,则非属同党,即为仇雠,终日党同伐异、争斗不休,不论是非、对错,只论利弊、亲疏。昔严分宜盗窃威福、戕害善类,却能固宠持位近二十年。胡梅林公虽为严党,然其平定倭患、稳定东南,功勋何其卓著!最终因党争被牵连庾毙,又何其冤屈?至于天启……”

“至于天启一朝,人主昏聩、阉竖擅权,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之事更难枚举,”江永替妻子将不忍论及的部分补上,“盖因君子君子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己,行必直道,言必正论,往往不忤人主,则忤贵近,不忤当路,则忤时俗。小人志在一己,而不在天下国家,所行所言,皆取悦之道。用其所以取忤者,其得志鲜矣;用其所以取悦者,其不得志亦鲜矣。熹庙不烛察而堤防小人,故小人难退,不主张而覆护君子,故君子难进。”

“这是南宋太常少卿罗点进孝宗之言,千秋至理,果真振聋发聩。”

“这样的臣,自然做不成好官,邀宠献媚耳,贪财好利耳,下倨上恭耳,盘剥搜刮耳,”江永叹道,“遇此贪暴之官,百姓安能宁居?”

“庙宇倾颓,佛像蒙尘,自不会有人继续参拜, ”沈蔚总结道,“神明因信众而存在,若遭唾弃,便只是泥胎塑像罢了。”

明净的秋阳将二人隔绝在狼藉的街道与岁月之外,江永长久地凝望着妻子,不禁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光景。光阴流转,斯人依旧,他微微勾起嘴角,将当年初闻西学后的感慨再道一遍,“大小姐玄鉴深远,江永愧不及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老近来安泰否?”

“家中罹难、子孙不肖,老儿徒有康健何益,恨不得顷刻就死!”

“叶老福寿无疆,何必作此激愤之语?”谢勉上前搀住叶老的胳臂,凑在老人耳边低声问道,“令婿江易之乃阁老亲弟,不知可曾探到些许消息?”

“你说什么?”叶老耳背,谢勉不得不提高声量重复多遍,站在县衙仪门内的乡宦们闻听此言纷纷拥上,很快将谢、叶二人团团围住,你一眼我一语,目中皆闪烁着的焦灼的光芒。

“一个白面秀才,一个伴食宰相,能有什么消息?”叶老总算听清问话,冷哼一声道,“老夫一家到乡下江宅避难,江恒之却躲进四明山中,非但不来探望,就连书信也不回一封。我让小儿叶鸿亲往山中问询,他竟也避而不见!”

“看来江恒之誓要作壁上观了。”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嘛,”人群中传来阴阳怪气的嗤笑,“不谙明哲保身之道,如何登阁拜相?为了那虚名微禄,自是连姻亲同袍都顾不得了。”

“阎王不问,小鬼却难缠,近来常有衙役往田间市肆调查勘验,与家中下人多起冲突。学生去县衙申诉数次,徐县令只说是局势紧张,官府例行巡防,”又一位年轻人插话进来,“他们将韩业的尸体开棺带走,仵作牛二也被连夜叫到衙中,至今未曾放回……看来徐弘基是铁了心与我等作对了!今日将我们召集一堂,不知他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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