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沧波(二)(2/2)
“大爷!”江泰又在帘外唤道。
“什么事?”江永下意识反问,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你先去书房,我即刻就到。”
雨点纺成细丝,密密匝匝地织起天地,沙沙的梭声隐没狂风的呼啸。几声闷雷滚过云间,唤来数道青浅的闪电。
“御前会议之后,我悄悄去找了翰林院注记官梁旸。他和亲家舅爷是同科进士,二话不说便将会议记录默写一份交给我,还嘱咐我们千万谨慎,务必要阅后即焚。”
江永接过两张笺纸,其上字迹潦草,需花费不少精力才能辨认得出。
“御前会议前,上曾密召前东宫讲官范瑁、刘子骞二人,所言不详。”信笺开头写到。
咸嘉十七年腊月十五,武英殿御前会议。与会者:保国公朱国弼、诚意伯刘孔昭、忻城伯赵之龙等元勋,大学士薛青玄、高邈、顾潜及九卿科道文武诸官,前少詹事方拱干及前东宫讲官范瑁、刘子骞。
林又汲对薛青玄道,“有稚子自称皇太子,内臣审视回奏,都说面貌不对、语言闪烁。爱卿须会同九卿科道与前讲读官,仔细辨其真伪。”
薛青玄上前行礼,“原任翰林方拱干办事东宫,臣已召而问之,据拱干所称,东宫睿智颖秀,口阔而方,目大而圆,身不甚高,最为认识。又司业范瑁、翰林刘子骞皆系讲官,如真,则不惟三臣识东宫,东宫亦识三臣,否则两不相认矣!”
话音未落,刘子骞已慨然入列,朝着东向踞坐的“太子”厉声质问,“我是讲官,汝识否?”
“太子”的目光淡淡扫过他的面庞,又安静地投向地面。
刘子骞见他没有答话,继续高声问道,“尔知讲所何在?”
“端敬殿。”
“素日仿写何书?”
“《诗经》。”
“写几行?”
“依诗文篇幅而定。”
“讲章记否?”
“时隔经年,已记不清了。”
“假!”刘子骞笃定道,随即转身向北,跪在林又汲面前,“禀陛下,此子定为假冒:昔臣等为太子讲课于文华殿,而非端敬殿;太子仿写《孝经》,而非《诗经》,每日十行、另有小字若干,非依诗文篇幅而定;问以讲章记否,又答曰不记。由此可见,其诈无疑!”
林又汲喜形于色,连声赞许,“尔为忠臣!尔为忠臣!”
“太子”又是一笑,转头看向刘子骞身后正袖手而观的方拱干,“方先生,父皇曾以逆案斥尔回籍,因母后请说方复先生詹事之职,先生犹忆之乎?”
方拱干面露羞赧,默而不语。
“六月已有巡按御史王燮奏皇太子、定王、永王俱丧命于贼,八月圣上已谥先帝皇太子曰‘献愍’、定王曰‘哀’、永王曰‘悼’。尘埃既定,此人岂会为真?”顾潜接过话头,“千假万假总是假,臣请陛下严究主使、以儆效尤!”
已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随声附和,“微臣听闻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王之明貌甚类太子,定是此人受人指使,胆敢诈冒东宫!”
方拱干稳住心神,又进言道,“此人与先太子眉目全不相似,其伪无疑!然稚年何能办此,必有大奸人挟为奇货。臣请陛下宜敕法司严讯,务在寻根究底!”
“汝以为伪,即伪可耳。”“太子”阖上双目,全场再未说过一句话。
林又汲只觉头皮发紧,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令他指尖战栗,他突然不想再审下去,急忙又问向薛青玄,“薛爱卿,你如何看?”
“微臣以为,此人言语疑处甚多。既为东宫,幸脱虎口,不即到官说明,却走苏杭,可疑一也。东宫厚质凝重,此人机变百出,可疑二也。淮扬巡按御史王燮、山东总兵吕严皆言皇太子卒于乱军,此人突然现身金华,可疑三也。有此三疑,此人之伪谬何须多言?”
“诚如尔言!来人——”
“事关先帝血胤,不可仅凭三疑论定。康平公主正在宫中,何不请殿下前来一认?”
林又汲恼怒地看向高邈,“稚子之言,如何取信?来人,将犯人王之明押入中城兵马司监狱,听候发落!”
一班侍卫蜂拥而入,将“王之明”粗暴地扯下圈椅,戴上枷锁,套上镣铐,又架着他向殿外拖去。“父皇——”“王之明”突然号呼,声音却被锒铛的镣铐声淹没。他随即被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彻底安静下来。
铁索的刮擦声消失在殿陛之下,林又汲松了口气,后背立时蒙上一层冷汗。他顿了顿,突然哭出声来,“朕念先帝身殉社稷,”他仿佛伤心极了,连连用衣袖拭去泪水,“朕尚无子,听闻先帝太子尚在,万分欣喜,立召卿等前来辨认。若果真,即迎入大内,仍为皇太子。谁知又不是。”
檐上的寒鸦听不下去,扯着嗓子“啊——啊——”地怨骂起来。
“城陷之日,外祖父将我和两位皇弟赶出宅门,叫我们分头逃跑。我先藏在东厂门,趁乱又潜至东华门,投宿豆腐店中。店小二看我急于避难,忙让我更换旧衣,代为灶前烧火。谁料林鸿涛下令屠城,不到半日,豆腐店竟无人生还。我在死人堆里躺了三天,等到屠城结束,才偷偷跑到崇文门外的尼姑庵,以贫儿托投为名居留半月。太监高起潜偶来尼姑庵寻人,一下就认出了我。他带我偷偷离开京城,从天津乘船南下抵达淮扬。高起潜本想拿我邀功,却听说南京已将三位皇子身死贼手的消息公之于众,心想他们不会欢迎太子南来,便欲加害于我。他的侄子、鸿胪寺少卿高梦箕以为不可,偷偷携我渡江,辗转流徙于苏杭二地。不料还是有人认出了我的身份,高梦箕担心受到牵连,立刻赶往南京向薛青玄告密。不久就有太监拿了皇帝的谕帖召我进京,我无法抗命,只得来到南京。”(注8)
林书桐看向江永,是林又清的忧郁的眼睛在看向江永,“我自知难逃一死,可不愿死后成为孤魂野鬼,连父母祖宗都不能相认。今日以实情相告,无论爱卿相信与否,我都没有遗憾了。”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江永的侧脸,而另一半则沉在黑暗中。他抿起嘴角,眼神晦暗不明。
“咸嘉十五年十二月,臣往乾清宫为先帝贺寿,”良久沉默后,他缓缓开口,“恰逢先帝在为太子殿下批仿,仿书开头两句是——”
江永略作停顿,“‘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注9)。’”
林书桐与身后的锦衣卫同时睁大了眼睛。
江永似无所见,又继续说道,“城陷之日,我亦在京都,亲见先帝自缢煤山,后宫丧钟连鸣,嘉定伯投降乱军,亲手将三名皇子斩杀。”
他定定地看向林书桐,眸中忽然亮出慑人的精光,“真正的太子已经死了。王之明,你不可能是太子,明白吗?”
万物皆融化在无边的暗夜中,寒凉的暴雨利箭般在天地间穿梭。沉闷的雷鸣如巨大的战车头顶滚滚碾过,青铜色的闪电劈天而下,似要斩尽南京城的一切不平。“松手!我自己能走!”江永甩开江泰的搀扶,失魂落魄地向家中狂奔。他冷极了,流出的泪水也同雨水一般冰冷。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慌乱,全身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门槛险些扳倒了他,房中的桌椅也被他撞得七倒八歪。沈蔚将一杯热茶递给他,江永指尖发抖,将茶水全部泼进衣摆。
“恒之,你的脸色好难看,要不要……”
江永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抱住她。他将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埋入妻子的怀间,仿佛如此便能隔绝风雨的凄号。
博山炉中燃起袅袅轻烟,动荡与恐惧都在假象中下沉。
当暮色四合,夕阳垂老,整座城市便换了模样。奸诡、欲望、恐惧、恨恚在黑夜中快速发酵,同时生出荒谬愚妄的绝望与希望,催着人们不知疲倦地在绝路上狂奔。
夜很长,足够让衮衮诸公收起道貌岸然的面孔,用珍馐玉馔与娇红翠绿填补内心的虚无。他们在花间点起高烛,在漫长的黑暗中沉醉欢笑。于是他们不再恐惧——但他们同时也忘记了羞耻,他们不再算计——但他们还会杀人!
庭燎之光,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央!
王之明死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身体被塞进到处是缝的薄棺材里。似乎是笃定不会有人验尸或者认领,他很快就被埋进郊外的山岗。
在“王之明假冒太子”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的时候,一位名叫朱壮的锦衣卫以回乡探亲的名义悄悄离开了京城。
疑虑过后,人们又过起各自的生活。他们拾起久违的笑脸,摆好牲醴和香烟,以极大的虔诚祈祷新年好运的降临。飓风和暴雨适时停息,浓厚的彤云铺满碧天。在连绵的爆竹声与纷扬的雪花中,弘光元年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