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沧波(二)(1/2)
日暮沧波(二)
母亲曾经说,人一旦走了下坡路,脚是收不住的。在咸嘉最后一年岁末,江永总算尝到了此话背后的无限苦涩。
林又汲大婚的前一天,江永收到了那位女子的死讯——死因却不得而知。有说饥饿而死,有说郁郁而终,还有遭榜掠致死的传言。她的尸体被连夜从镇府司运出,据说连最薄的棺材都没有打,直接裹着破布埋进了乱葬岗。江永将“催促挪借国库银两以措办大礼”的旨意摊在案头,取下湖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忽又放下,转头眺向窗外。
目光是散的,再美的景色也映不进眼底。江永忆起唯一一次见到那位女子的场景——那位女子,她的身份竟不得而知。可能是今上的妃子,可能是乡野的民妇,可能是贵人,可能是疯妇。她在河南上访巡按,以皇妃之名被一路护送至南京。然而林又汲一面未见便称假冒,立刻将她打入锦衣卫的大牢。河南巡按恐被追责,急忙向舅兄薛青玄求救。薛青玄以观审之名邀江永同去大牢,江永没有推却,到场方觉异常:一位女子跪在审讯室中,三十余岁的年纪,眉清目秀,姿色颇佳,不似秦淮旧院中的妩媚的月季,反倒如凤仙花般浓艳粗犷。虽戴枷缚锁,却未经太多拷打,唯有十指的指甲在上次审讯中被尽数剥离,鲜血在伤口凝固,像是涂了层厚厚的蔻丹。江永偷觑薛青玄,见他面沉如水,眉间却微微蹙起。
审讯官、锦衣卫都督陶昚喝道,“犯妇童氏,还不拜见薛首辅、江阁老?”
谁知那女子“哼”了一声,反将眼白对准他们,“当今圣上是我男人,我是堂堂皇妃,他们应该跪下拜我哩!”
“今上若认你是皇妃,岂会将你关进大牢?”陶昚用拳重击桌面,“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欺官进京、玷污圣上声誉?速速从实招来!”
“我哪里害他,明明是那负心汉抛妻弃子,还要另娶新欢!”女子哭得呼天抢地,“他如今坐了龙床,就嫌我碍眼,想把我在牢里活活打死……他就是个活脱脱的陈世美啊!”
“满口胡言、无法无天,来人——”
“且慢,”薛青玄拦住陶昚,“她刚刚说‘抛妻弃子’,你问清楚,‘子’是谁的子,多大了,现在在什么地方?”
“元辅,您难道真的相信这村妇是皇上的妃子?”
“人非至情所关,谁敢与圣上称敌体?”薛青玄表情凝重,“你先问清来龙去脉,老夫自有定夺。”
“童氏供:咸嘉十五年,闯军攻进洛阳,老福王被流寇所杀,世子——即当今皇上趁乱逃走,在尉氏县被吾家收留。我向世子叩首请安,被他搂进怀中,说自己无人作伴,我有好样貌,可以侍奉他。后王府旧臣来寻,世子随他们南下,临行前世子身穿青布小袄,酱色主腰,戴黑绒帽,上加一顶乌绫首帕,还从家里拿了两锭白银。”
陶昚向手下略使眼色,负责施刑的锦衣卫立刻为女子搬来木凳,又解开了她的镣铐。
“我生下金哥不久,闯军就包围了县城,到处兵荒马乱,奶娘和金哥也……也和我走散了,”女子掩面号泣,“后来听说世子做了皇帝,我就壮着胆子前来找他。我不图他认我,可金哥如今下落不明,我只求他能帮忙找到金哥,让金哥认祖归宗!谁知他如此薄情,不仅不与我相认,还不顾亲子死活,只想致咱们娘儿俩于死地!伤天害理、丧尽天良,这短命人少不得死我眼前!”
“放肆!胆敢咒骂圣上!”陶昚惊出一身冷汗,“书吏,最后一句不许记录!”
“你们得给我评评理啊……”
“今日就审到这里。来人,还不快将童氏押回大牢,听候发落!”
惨烈的哭嚎声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锦衣卫归来复命,虎口处的牙痕尚在渗血。
“恒之,你怎么看?”
“形状虽类疯癫,言辞却有合理之处,”江永谨慎斟酌词句,对薛青玄说道,“何况此事涉及皇嗣,万不可冒然定谳。”
“这么说,恒之认为此事非虚?”
“此案疑点重重,在下尚无定论。观之史书,有贪图富贵而冒为王公世子者,未闻冒为帝王嫔妃者。天子金口玉言,一朝识破,岂有生理?观童氏今日言行,其疯癫果至此乎?且即伪也,今上如何未见而知?既避而不见,又遽然关押,来日传之天下,朝野必生疑也。”
“然上不认,将何如?”薛青玄也觉为难,“待今日供状上达天听,情势或可有所转圜。”
于是她终于死了。泥土漫过她的口鼻,封住所有隐秘的真相。她姣好却狰狞的面容被虫蚁舔舐殆尽,地下水涌上来,腐朽了曾经鲜活的皮肉与悲哀的灵魂,只留一抹血色装点天子的大婚。一个孩子同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从此下落不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千般谣言随童氏的死讯在民间疯传,传到后来竟出现“今上非真福王”的论调:因为担心真正的福王妃入宫识破身份,皇帝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同她会面,并迫切地将他打入大牢并最终灭口。
林又汲屡下旨意,命五城等衙门访缉讹言,然伪益言伪,疑更传疑,众怨滔滔,莫之能御。龙塌上的皇帝将璀璨的珠冠戴在新后的头顶,对高墙外的喧嚣充耳不闻。
留都的雪是黏的,不会同京师那般随风飞散,而是沾上衣襟,顺着丝绵的纹路钻进去,慢慢中和掉身上的暖意。腊月中旬,江永出城巡查江防。南京守备军的阵容纪律虽差强人意,但岁暮天寒,新春在望,江永只反复告诫长官要勤加操练,并未多作究责。
次日上午军队会操,江永在校场的看台上正看得仔细,忽觉有人在他肩上轻敲两下。他回过身,见是华安,“恒之,宫里来人传话,催您立刻进宫,去武英殿参加御前会议。”
江永大概猜出是何要事,正欲起身,双膝伸直一半又重新弯曲。他重新端坐,低声吩咐道,“你先请那位公公前往帐中喝茶,便说江防关乎朝廷安危,军心宜抚不宜乱,若我中途离场,恐为陛下招致疑惧。为留都与圣上计,请允许我将南京守备司检阅完毕,之后再同公公一道回宫。”
震天的鼓声碾过华安的舌尖,将所有抗辩的努力都磨成齑粉。疲惫的晓日从厚重云絮的缝隙间探出身形,惨白的冷光在铁甲、枪炮和战马光滑的皮毛间瑟瑟颤抖。
南京守备太监将座位挪近江永,嗓音又细又润,仿佛能沁出蜜水来,“江阁老,不如让他们把所有阵法都操演一遍?”
江永微微点头,随即便从心底生出一股歉疚,牛毛细针般,蛰得他满身刺痛。他看向那些干瘦而被冻得通红的面庞,又将头默默垂下。
“咸嘉帝的太子”于前日来到留都。因其身份待验,林又汲将其暂时安置在石城门内的兴善寺,不料当日便引发全城震动。文臣武将的轿马仪仗充塞于途,方巾儒服的清流名士相望于道,他们欣喜若狂,将名帖一张接一张地塞入寺门。林又汲大怒,当即下诏禁止私谒,并于当夜将“太子”移往大内,置于己方管控之下。
踊跃趋谒的多是东林官员和复社子弟,他们带着三分对先帝的忠诚与七分对权力的渴望,将那个少年逼上十成的绝路。童妃案所去不远,江永对黑白是非已难生执着。他在北京未曾见过太子林书桐,没有一探究竟的动力,又不想自己被东林、复社的君子们要挟,遂即刻前往内阁,向薛青玄请求出城巡防。为表现朝廷对练军备战的重视,阁臣每月应轮番前往江边考察士兵操练及军械装备情况。腊月本该薛青玄巡江,但“太子”入京一事牵涉甚大,此刻出城恐难遥控局面,恰巧江永急于摆脱内阁与复社的拉锯,二人一拍即合,迅速调换班次。然而逃避只有两日时限,在太监的连番催促下,江永不得不提前结束会操,一路沉默地回到家中,等待接受那道染血的旨意。
夜色漫上来,淹没苍白的日色与垂暮的城池。黬黑的幕布一层一层铺陈而下,愈来愈浓稠,就连乍然而起的狂风也吹不散分毫——那几乎已不能算风,而是要将地上连好带坏、连死带活的所有事物一道清灭的灾祸。一切都在打着颤儿地嚎叫,尘土,花木,灯笼,行人,门窗,甚至飓风自身——它在墙缝间呜咽、襟袖中咆哮、寒夜里狂舞,天被它旋转,地也被它翻滚。江永抱紧袖袍,佝身挪进半启的家门。随着风声减弱,耳畔仿佛又响起母亲喝喽喝喽的喘气声。
“奴婢见过江阁老。”
“江永归迟,未及恭候,尚祈公公恕罪,”江永停下脚步,躬身向那名内侍还礼,“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奴婢不是陛下的近侍,此次冒然来访,实乃受公主重托,”那名内侍“扑通”跪倒在地,“恳请阁老念在先帝知遇之恩,主持天下之公义,将小爷(注7)救出大牢!”
江永的脸上瞬间凝霜,“廷议既定,殿下怎可作此妄语?况大宣祖训在上,内廷不可结交外臣,还请公公即刻回宫,莫要让在下为难!”
“恳请阁老救小爷一命,救小爷一命!”内侍磕头如捣,“今日御前会议,公主殿下站在远处偷眼去瞧,一眼就认出了太子。只恨那些当官的都烂了肺肠,没一人为小爷说话,眼睁睁看着堂堂皇储披枷带锁,被生生拖到中城兵马司……”
江永从他的手中抽出右腿,“住口!”
“他们是想要小爷的命啊,阁老,求求您救他,求求您了!”
“来人,将他从后门赶出去!”江永怒甩长袖,将再次上前的内侍带倒在地,见他仍不依不饶,又一脚踹上那人胸口,气急败坏地喝道,“如今你晚回一分,公主殿下的危险就多一分。此乃朝堂政务,不劳殿下操心,还请殿下和公公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顾那名内侍如何哭嚎,径直走向后院。
“娘亲,我回来了,”江永快步走进母亲的卧房,“您气喘好些了吗?”
“永哥儿回来了呀,”母亲斜靠在床头,一抹微笑在浮肿的脸上蔓延开来,“老毛病了,不碍事。”
江永从沈蔚手里接过药碗,坐在床边给母亲喂药,“正是因为一直拖着不治,才落下的病根呢,”他想起从前娘亲大冬天里为别人家洗衣服的场景,努力眨眼不让泪水落下,宽慰道,“娘亲这几天的脸色好看多了,说明陈大夫的药还是很有效的。”
“是啊,我也觉得身上利索多了。”
江永低头瞥见娘亲那双大了许多尺码的布鞋,不知在想什么,竟将舀起的汤药放在嘴边尝了一口。苦咸的滋味霎时漫出舌尖,生生逼出泪来。
“大爷,宫里的何公公来传口谕,命大爷去中城兵马司监狱识认太子,”屋外打起雨点,江泰被淋得半湿,只站在帘外向内禀告,“何公公传完话就离开了,临行前还特地说陛下对此十分重视,催您即刻去办呢。”
沈蔚不满道,“口衔天宪却不当面传答谕旨,这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药勺缓缓落入碗中,“皇上知道了。”
“那怎么办?”
江永摇头苦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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