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猃狁孔棘(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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猃狁孔棘(一)

时已立春,南京城依旧锁着化不开的寒意。虽然秦淮河笙歌如旧,白门外柳色如新,但饥饿、贫病、恐慌仍如瘟疫般在街巷中蔓延:湖广江西之荒与地主贪吏之恶已将米价擡至三两六钱银子一石,饶是江永这样的官宦之家都需按口量着米吃,更何况引车卖浆的升斗小民。于是单薄的棉袄被忍冻剥下递进当铺,破敝的家什被放贷者尽数搬光,只求温饱安稳的百姓破家行乞,茍延残喘的流民暴尸街头……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是满载琉璃瓦、御窑砖、在太监们呼喝下匆忙进宫的马车,是身着苏州锦、手执泥金扇、后跟肩挑礼担的家丁的谒者,是铜锣开道、兵马簇拥、在暖轿中享受众人注目的官员……这真是个怪诞的世道,善良的、淳朴的、逆来顺受的白骨堆山,自私的、狡猾的、见利忘义的家财万贯。一些人噬尽另一些人的血肉,又即将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更为惊虑者,乃萨兵再次出兵关内。经过一冬的修整,汗王博仁分兵两路,自己亲率十万雄兵从界岭口入关,其弟都仁另率五万军队从雁门关黄崖口攻入长城。萨兵闪电般攻陷迁安、三河、平谷、永平、通州,并在蓟州会师。僭主林鸿涛召集“勤王”的“天下兵马”在萨兵的铁蹄下节节败退。汹涌战潮下,万物皆为其所役,就是最迟钝、最腐朽、最无能的政府也要有所行动。程言从扬州发回战报,极言江南进兵之必要,“博仁以‘报先帝仇’之名进兵伐贼,连克畿辅数地,恐已生裂土之心。及今应速召诸镇北伐收复失地,若踟蹰不行,或有靖康之患。”

薛青玄付之一笑,“东虏助我剿贼以报国仇,不使款优恤,反妄起衅端耶?”

朝中并不乏坚决进兵的呼声,“建奴屠掠九州,虔刘百姓,今虚举义旗,实欲吞并江北。林鸿涛死有余辜,然江北百姓非陛下赤子耶?蓟、辽、鲁、豫、陕非陛下江山耶?使其沦于虏手,陛下与诸臣如何见大宣二祖列宗于地下耶?朝廷养兵百万,不为收复失地、不为解救黎庶、不为再造中兴,养兵何用耶?”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若得澶渊之盟,焉说不可以岁币买得太平!”

“昔北宋通款议和,未几而使民穷,民穷而饷匮,饷匮而兵枵,兵枵而虏突,于国有何益哉?况我朝未加一兵以惩贼,建奴必小之,纵无图我之志,亦有掠我之心。万一北兵至河上,元辅是战是和?”

前朝国破之际的士大夫们早已为今天的主战派与主和派备好了辩论的提纲,人们有时不得不对历史滑稽的循环苦笑。而辩论的结果与言说者的智识无关,与国家的境况无关,甚至与敌人的实力无关——它早被牢牢握在掌权者的手中。大宣的皇帝与元辅既非正直勤勉的君臣,又非骄横的愚者或浪漫的天真派,他们不过是得过且过的懒汉和乍贵乍富的守财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们并不会反对“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在博仁发来国书的同一天,他们即决定与萨族“通和讲好”,并开始商量使团的人选与谈判的内容。

其时萨军已兵临京师,林鸿涛尚在负隅顽抗。

“前线胜负未分,博仁惧我朝援救,故以议和稳定江南。使其攻克京师、肃清伪朝,和议安在哉?”御前会议上,江永一反常态地出言告诫道,“臣任外交多年,深知两国无利则无交。萨族屡次侵略北疆,未见其恤我君父。今以君父之仇悍然出兵,果仅为救灾恤患耶?一旦博仁北临江上,和书焉能息其征我、掠我、杀我之心?”

林又汲的目光滑过江永,落在身为礼部尚书的钱文斌身上,“钱先生,你如何看?”

钱文斌浑身一颤,“回陛下,臣……臣观博仁国书,见其合作之意甚诚。或可暂借便宜,权通北好,以合兵讨贼、清灭流寇。届时分江而治……”

“国土一寸不可让!”高邈悍然打断他的议论,“待胡马长驱入境,尔等欲公然向博仁求活乎?萨族国势甚张,又岂容诸君偷生江南?”

薛青玄皱紧眉头,“高阁老,莫要在此危言耸听!”

“正是满朝庸碌无为,方致先帝身死社稷。今又处厝火积薪之会,薛公仍要重蹈覆辙吗?”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然三军一动,耗费千万,如今国库空虚,兵马待饷不进,且为之奈何?”

“江南富甲天下,朝廷左拮右据,非首辅之责哉?”

薛青玄气急,“我原不愿与尔争之意气,高公为何咄咄相逼?”

……

二人的争吵愈演愈烈,“东林”“复社”“阉党”“薛党”……冲突的导火索被飞溅的唾沫一根接着一根点燃。江永阖上双目,努力平抑从胃朊上涌的呕意,然而眼前浮现的尸山血海又强迫他必须直面现实。如今朝堂纷争,自己尚能作壁上观,来日江南染血,大家又能逃到哪里去?一思及此,江永走出班列,“此诚生死存亡之际,陛下何不急弃漏舟,速离火宅?遣使通好可缓一时之急,却不可做百年之计。今宜速檄诸镇过河据守,拱护南都于万全!”

再没有什么比调和与折中更能获得多数人支持的了。在众人的附和声中,林又汲也赞许道,“此言不偏不私,不群不党,真乃谋国正论。遣使调兵之事便依此办理,薛卿意下如何?”

“陛下深谋远虑,臣愧不及也,”薛青玄脸上赤红未消,又牵起恭敬的微笑,“内阁定将事务安排周详,不负皇上重托!”

“有薛卿在,朕可高枕无忧矣,”大事已了,林又汲只觉通身舒畅,他已经等不及要钻进后宫寻欢作乐了,“退朝!”

江永随众人退出殿中,沉默而惆怅。湛蓝的天空午阳高挂,却明而不暖,只是胆怯地跳出几颗寒光。殿前的汉白玉阶晶莹透亮,官靴轻叩其上,像是脚踩无数枯骨。“恒之今日所言大开老夫眼界,”薛青玄走到江永身侧,“今后内阁办事,还请恒之多多指教。”

江永转身行礼,看到首辅的眸中凝结了一层寒冰。

“板荡之世,孤臣难为。恒之前方的路还长,要懂得惜身。”

“恩师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江永难得狡黠地眨眨眼,“难道是您见朝堂藏污纳垢、百官茍且偷生,已觉天下已无可为处?”

宋景迁惊讶于弟子将如此深沉的绝望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斟酌片刻,压低嗓音说道,“天下大有可为,然大宣已至末路。”

“恩师既作此想,为何又决定出山?”

“患者病入膏肓,医者便不施救了吗?”宋景迁垂眸抚袖,皓白的发须在月下散发银光,“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它亡啊!”

“恩师……”

“罢了,罢了,就让我这个老朽为它陪葬吧。恒之,你要面临的事情将比我艰巨千倍万倍。你这一代人肩上担负的,并不仅是一座王朝之兴覆,更是悠悠华夏的存续。欲得救亡图存之机,必先自保于朝堂,但——”混合了恩师嘱托、恳求、勉励、期望的目光灼灼照在江永的身上,“记住,千万莫做亡国奴!”

年初,弘光帝下诏求贤,江南各地隐退致仕的名宿耆老们多有应召者,其中便有江永的恩师宋景迁。除此之外,另一位孜孜谋求起复的人也终于得偿所愿——冯渊放弃了为阉党翻案,转而上疏陈说自己的清白:“渊于天启四年见逆珰魏忠贤,与在外门户诸人终携始合,擅政弄权。时为工科都给事中,力请终养,以避其焰。后蒙起用,渊守官太常少卿,七十日即乞差还山。撺迹穷山,不入城市,凡忠贤擅窃威福,皆渊在山林息影惟恐不深时也。且当天启年间,从无一官之躐,一字之谀,一椽之建。甚且《东林点将录》内勒入渊名于其中,冀以杀渊后快。铖与崔、魏诸党不惟风马牛不相及,且冰炭水火之不相容,亦既昭然矣(注1)。”杜聪、钱文斌纷纷为其背书,与冯渊素有结交的内宫太监亦常在皇帝耳边称赞冯渊“足具边才”。昔日东林与薛青玄争立监国,冯渊在薛青玄背后出谋划策良多,林又汲一直对他心存感激。他正式登位后,冯渊又将家中的戏班送进宫中供其玩赏,如此谦恭谄谀之臣,林又汲早已置于意中。奈何薛青玄担心冒然起用冯渊会招致众人不满,一直劝说皇帝缓行任免。今趁官员调动频繁,林又汲终于下定决定,从内宫批出中旨,直接任命冯渊为添注兵部右侍郎。

与此同时,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高邈致仕。

江永对高邈的离开并非没有预感,仿佛行必直道、言必正论的君子定会忤于人主、贵近、当路、时俗。高公从未取悦过林又汲,坚决反对冯渊复出,“舆情在前,信史在后,冯渊硁硁小人,何以愚陛下至此!”他也未曾取悦过太后皇妃,屡次上书请求减免宫掖之费、内库之额,更未取悦过薛青玄,“李纲在外,而秦桧在内,国家安能兴复?”他甚至奏请皇帝恢复九卿会议,以集体评议取代权臣对内阁人选的垄断。以其狷介耿直之性,何能容于林又汲与薛青玄?冯渊起复之日,即是高邈乞归之时。依循惯例,重臣乞归,皇帝必先温旨挽留,可林又汲却立刻欣然准允。高公得旨,当夜即携幼子离开留都。他的故乡远隔江北,所有家当已在战乱中纤屑无存,今后只能寄栖吴门僧寺、茍图岁月而已。江永尝遣华安送去百两白银作为盘缠,却被高邈如数退回。“告诉江恒之,让他莫辱令父之名,也请他看顾好,”他将华安奉上的薄酒一饮而尽,泪水混同嘴角的酒滴落入尘泥“这江山百姓,江山百姓!”

江永听完华安的讲述,将壶中剩下的酒倒满两杯,与华安相对饮尽,又走回案前继续处理事务,全程无话。

“奸相薛青玄,任事以来贪庸僭罔,欺君误国,老臣论其十可斩之罪,以求圣上英断、以质天下公论!”

天光未明,江永在早朝中昏昏欲睡,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震彻霄壤。他霎时清醒过来,惊异地看向御道中央——自己的恩师、左都御史宋景迁正跪在御座前,青白的脸颊上筋脉紧绷,眼睛亮得骇人。

“卿且奏来。”

“凤阳者,国家发祥之地,薛青玄身为总督,竟巧卸重担,贻皇上以轻弃祖宗之名,此为不忠,一可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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