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2/2)
杨修元辩不过辛时,闷闷道:“你跟在先帝太后身边,见实的都是大世面,眼界开阔。我在播州,尽养成乡野习性,自然入不了你的眼。”
“对不起。”辛时神色歉然,却没有否认。“我做不到再像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你了……儿女情长对我,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宋王府救了我的命,可是真正给予我自信、让我活得光彩的是太后。我愿意陪伴在她身边,帮助她开创盛世,青史留名、受人颂记。我喜欢这种走到哪里都有人称赏赞言的感觉,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
杨修元僵住了,哀恸而不可思议的望向辛时,祈求他从没说出拒绝的话。他仿佛一个溺水的旅人,慌乱中抓住一双过往船只中伸下来的手,狼狈地浮在船舷上,获得片刻喘息。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解救,可那双手又如此轻柔地、决绝地松开了他,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再次沉回无边无尽的狂狼之中。
他喃喃道:“你终究要离我而去。”
“我明白我做出的是什么选择。”辛时望着杨修元,眉目间如有初春微风。“我会害人,也会杀人,即便兵不血刃,就像曾经他人对我做过的那样,并在看得见的将来将罪孽还报己身。可我所将成就的依然会是伟业,后世人论起太后与我,依然会评述一句功大于过。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们在桥头站住,这里起分别就要来临。辛时微微而笑,将伞递给杨修元,伸手替他整理衣领。他的动作很慢,将每一道褶皱都翻出、立起、抚平,那么轻柔、那么专注,好像整个人存在的意义都只在那一双手上,于是在这一瞬间,杨修元突然读懂辛时一路走来,为离别而筑起的所有谎言。
什么延续十年的旧仇,什么流放在即的长姐,他都不想管了。他只想说“阿汝,我们跑吧”,哪怕是多么无望且无用的挣扎,哪怕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守在一旁的武侯立地格杀,而辛时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他说出口,做刀下亡魂也好过从此人各天涯。
生离之痛,莫过于此。
千思百念之间,杨修元到底没让那句冲动脱出喉咙。
他还想要辛时活着。
辛时也还想要他活着,他那么早就说过,只有活着,才能够看见未来。他为此一直一直努力着,即便此生再无相见,可他在史书中留下姓名,他也在史书中留下姓名,后世某一天,他们终究还将于青简上重逢。
不行,我不能再看了。杨修元想。心中涌起万般不舍,他僵直地、强硬地转开了头,看见栽种在岸旁,冬雪中了无生机的杨柳树。
春天时,这里曾有人唱歌。大雪纷飞的日子又如何不似杨花漫天呢?“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他还记得那歌声,为何杨柳河岸,总要与离别相联。
“长安临别,都是要赠物的吧,可惜这里不是灞桥,我现在也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够留下,只能折一枝柳送给你。”杨修元说着,朝河岸边走去。“只是冬天连柳树也不好看,光秃秃的一点绿也没有,可别嫌丑啊。”
辛时破涕为笑,跟上去,道:“你送给我的东西,我怎么会嫌丑嘛。既然你要给我,那我也折一枝给你,都说柳树易活,路上走快些,等寻到地方定居扡插在门口,说不定十几年过后,会成一片新林呢。”
杨修元道:“等到柳树成荫那天,我请你过来看。”
辛时微笑,答应道:“一定。”
可是他知道的,杨修元也知道。从说出口的一刻起,这柳荫满门的承诺便再无可能实现,只永远地停留在今日,停留在这一座无名桥头的风雪之中。
辛时仰起头,轻轻地、深深地凝视道:“阿元,再见。”
杨修元也道:“再见。”
他将伞塞回辛时手中,说完不再犹豫,转身离去。风雪中行路很艰难,可他再不会再回头看了,就像辛时知道他绝不会再回过头来,因为只有这样,方才能够分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辛时深吸一口气,看着杨修元的背影走过长桥,愈行愈远。他闭上眼,任凭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然后手上突然发力,将杨修元折给他的柳枝往桥下甩去。
柳枝落在尚未结冰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很浅很淡。那波纹同细雪一起慢慢消融在漆黑的河水里,又载着同样漆黑的柳枝,慢慢朝下游不知名的地方飘去,与杨修元一同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辛时不知何时止了泪,再睁眼时,面上水迹已干。他转回方向,走到武侯身边,对他们道:“走吧,送我回未央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