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1/2)
第九十七章
辛时走后,很快有人来送东西。无人有交谈之意,“喀嗒”一声,托盘置于门外,追出去看时,倩约卓著的背影飘摇远去。
杨修元站在门口发了会呆,直到落与地面的雪花被寒风吹起,飞上台阶,打起寒颤。赶忙将物品拾起,合门转回室内,见有一身夹絮的新衣,一点面食,一支烛火,还有一盒擦揉跌打损伤的膏药。他梦游般地将衣服换了,见天色昏暗,擦亮烛火,本想将换下来的脏旧衣裳扔在地下,忽记起从今往后又要回到被放逐的生活,犹豫片刻,叠成细条,裹卷起来,塞在怀中。
送来的麦饼是冷食,拿起来咬一口,算上今天已两天未进食,却仍然不觉得饿。不太想吃东西,杨修元兴致缺缺,抱住衣物,放空心思愣愣盯着那摇动的烛火,看它在四周抹着白垩的墙壁上,折射出一点变化莫测的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还是拿起了那张麦饼,无事可做,撕碎后一点一点咀嚼,直到无可消咽。
没有人在外看守,正值夜深人静,也许可以逃出去。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很微弱的闪过,杨修元全知不可能,根本不愿意起身查看,未有丝毫波澜。这里是掖庭深处,他不可能离开皇宫的,心中涌出一股莫大的迷茫,躺上殿角木楞背硬的窄榻、很快又站起,转头望见桌上蜡泪纵横,分明片刻前还是完美模样。
这一晚要尽了,这他留在神都、还有机会与亲人爱人相聚的最后一晚,即将被蹉跎殆尽。杨修元突然觉得无力,天地之间,他是这样渺小,无力阻止天子、太后,或者站在权力之巅的任何一人的决定,就像无力阻止黎明慢慢拥有曙色,无论期待与否,新的一天都终将到来。
辛时再出现时不过未正,门打开,日光意图倾泻,被两具山躯遮挡。辛时迎上上去,望见杨修元面上的警觉,解释:“他们是来保护我的安全的。”
他似乎同样彻夜未眠,眼眶略红,手里拎着东西。放在桌上,递给杨修元,见他不接,道:“一点金银,通关文书,用得到,拿着吧。”
他认得路,走出掖庭宫,赫然便是昭平大道,宫门前等候马车,装饰朴素。又道:“天气冷,坐车出去吧。”
上了车,向角落一靠,仰头整个人瘫上去。杨修元终究心生关怀与忧虑,稳得车身轻震,走动起来,问:“你还好吗。”
“嗯。”辛时双眸微转,落在他的脸上,短短笑了一声。“在值守宫禁,怕还有乱党。”
从皇宫到神都城门会有好一段路,他看起来是那么劳累,或许应该睡一觉。或许他应该叫他睡一觉,杨修元想,就在这潮气浓重的、闷热的马车上,枕着膝盖,拢住额头,直到他也睡意弥漫一同坠入梦乡,不知年月,天荒地老,而后醒来时,就能回到最好的时光。
遮窗垂帘随着马步一摇一摇,将寒气与日光一同隔绝,阴影中,谁都没有接话。昨晚后半夜雪势开始变大,扑簌簌的雪粒随风卷过车厢,琉璃嵌做的窗牖被打出沙子一般的声响。神都宽阔的道路上马车缓慢行走,离开宫城,这声音愈发明显,一阵一阵,不绝于耳,单调而又冗长,似乎天地间都只剩下这一种音调。
杨修元突然道:“天降大雪,要兴牢狱之灾了。”
那还是在原州的时候,对于春洪的生发忽感好奇,于是向辛时讨教释学,《洪范》、《繁露》、《五行》应有尽有。他只当是猎奇的故事,夜间私话,未出原州城忘得干净,却偏生在这一刻,听见那句“雨雪过大主灾牢之凶”的谶言穿透时光。他还清晰地记着辛时说话时的神情,一点宁静的灯火,在案头摇曳得颇为缓慢,虽然说是治灾,收拾给官员与皇子王子住的院落依旧干净整洁,院外未受泛滥雨水波及的杨柳站在夜色中,悄悄萌发新芽。
很多事情,果然从一开始就有预兆。
辛时摇头。他轻微地笑起来,眼中盛满倦色,道:“天命改换之际,哪次不曾流血。”
“你还支持她吗。”杨修元道,失落到了一种极端境地,反而开始释然。“也是,宋王府对你好,都是过去的事了,毕竟我们八岁就被分开,说有救命之恩,后面的十几年里,能让你有仰仗的其实是他们。”他渐渐有了酸意。“我只是以为,我们该是一体的。你说你喜欢我,我以为我们会同进退,可你却从来只考虑自己的能力,不想想我也能做点什么。”
“我当然喜欢你呀,阿元,不要怀疑这一点,我当然喜欢你,叔父和叔母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铭记于心。”辛时温柔地看向他,那样诚挚,眼神中有点宠溺有点纵容,像是对待一个淘气使性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因为过去对我有恩便以此为束缚,同样我也不能因为你对我有恩便一直停滞于往事而不前,这是不公平的,除却报恩,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看先帝病重、太后代为治理下的江山,去原州时我们曾经走过,不说多么盛世承平,至少也无病无灾,我不敢虚称自己在其中占有功劳,但至少也参与了不是么……你说我不曾给你选择,我不否认,可你总叫我站在你的一边,又何曾给过我选择呢,除了继续像以前那样躲在你身后被宋王府庇护,我能做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我不用依附着谁而活,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片天地。”
杨修元默然不语,像是被戳中最隐秘的心事,难以接受。马车忽然停下,像是在接受盘问,俄而有人在外叩响车壁,道:“辛待诏,文牒有问题,不让过。”
他又做回“辛待诏”了,回到内庭,成为太后最得力的左臂右膀。杨修元擡头看向辛时,却见他扶着凸木起身,道:“知道了,我下来看看。”
他弯腰向外去,推开车门时风雪有一瞬间的呼啸,很快被垂帘掩没。他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与人交谈,对话声未能传入车内,直到片刻之后,在外唤道:“阿元,下车吧。”
走下车,巍峨的神都城墙赫然就在一丈开外。城门口戒备森严,站着一个高级武官,像是谈妥了,看见杨修元,点一点头,挥手放人离开。
“最近盘查严,剩下一段路,只能靠脚走了。”辛时撑起伞,打在两人正中,慢慢向前走,在他身后,两个驾车的武侯依旧如影随形。意识到杨修元的介怀,他又解释道:“不用担心,他们职责在此,不会泄露你我说的话。”
他不该再妄言朝中人事了,为这一项他已经吃足苦头。可这是他最后与辛时相聚的时光,过去此刻,往后所有话都再无从说出口,杨修元反复纠结,还是道:“可是你跟着太后,又有什么好,她到底是个女人,摄政能摄几年?二郎三郎年纪都不小了,现在乖乖听话,当了皇帝,将来总有一天反抗她,到那时候,你还能这么风光?”
辛时摇头:“在国为君臣,在家为夫妇。谁说君臣之纲亦非男女之纲?阿元,在朝政中,我们都是女人。”
“不要有男女之别。”辛时轻声说。“因为男女之别,就是高下之别。是贵己轻人的本始,是猜防疑虑的原由,也是随心滥杀的借口,是我们遭受的一切祸难的症结与源头。阿元,我知道女主当政,牝鸡司晨,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好像永远不可能皇权惟稳,天下必群起而反之。但即便再天方夜谭,我也想跟着太后试一试,哪怕为后人开一个先河也好,让他们真正有能力做到天下大同的时候说,看呐,我们并非异想天开,前人有过这样的依据……”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