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长怨(1/2)
番外·长怨
未时三刻,太阳西斜。
城门郎手捧宫钥,在城楼敲响第一阵鼓声时到达皇城门口。一切宝符检验完毕,内城门缓缓和拢,忽听身后急切地呼喊:“等等!”
转过身,复归于内宫翰林院任职的辛时急匆匆跑来,大约是见城门即将落锁,气都有点喘。他看一看只差半丈就要合上的城门,把腰带中符牌陶出来塞给城门郎,商量:“这还不算完全下钥对吧……放我出去?”
城门郎哈哈一笑,没说话。他将符牌送回到辛时手中,含笑面对城门,擡了擡下巴。
赶上了。牵马站上神都大街,宫门在身后关闭,辛时长舒一口气。今日为政务耽搁了不少时间,差点就要回不了家,皇宫警戒严格,即便是他也没有在宫门关闭后随意进出的资格,而是要按次请求许可,嗯……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为这种小事去麻烦应太后。
如今是大周第四任天子在位、太后临朝称制的第四年,更名为垂的先帝次子杨保嗣获授神器没几个月便被废黜,短短半年内,杨氏江山数度易主。现今名义上的皇帝,大周开国之君第三子杨麟是个明白时宜的人,或许也是被两个哥哥的经历下破了胆,一登基便上疏太后自称病长居于后宫,别说问政,就连面也不露,于是偌大一个王朝在应太后的全权代理下,被治理得国泰民安。
好吧,“国泰民安”,抛开全国各地仍时不时会有掀起的叛乱势力、朝中人人自危的紧张形势而只论庶民之生,的确如此。但不管事实如何,假使不想妻子受难、全家入狱的话,至少在明面上,大家都只敢颤颤巍巍奉承太后临朝时的贤明,以及歌颂她的千秋功德。
宫城门闭,离宵禁却还有好些时刻,神都街道上因为东西市闭而赶着回家的牛、马、驴、车格外繁多。还是宫外好啊,这样轻松繁华的气氛,辛时翻上马,目标很明确,抖一抖缰绳往厉成坊行去。
厉成坊内胡饼肆生意一如既往好到不像话,即便那砖砌的烧炉已经一整天没有过停歇,门口依然排着长队。辛时落马在饼店门口,很自然地走到人群间站队。
他下午换了素衣,没人能看出在宫廷值事的身份,而就算身着制服,回到翰林院的他自然将服饰改换回最低阶的吏袍。看见那青色的衣裳,路人多半会以为这是一个刚在仕途起步的年轻人,置办不起奴仆的那种,哪里能想到这是宫中那位女主的得力心腹,还经不住嘴馋,亲自跑出来买饼吃。
新出炉的烤饼要是冷掉,滋味就得打对半,辛时心中计算着时间,啃掉一个滋滋冒油的羊肉胡饼,这才出店牵马上路。他手上还提着纸包,五六个实心胡饼、糖油胡饼捆在一块,没荤腥的面食不易坏,买回家中囤着,复热后夹上新做的肉酢、鱼白、桃酱等各式馅料,又是几顿美味。
近日神都又是阴雨连绵,下午才稍稍霁晴,地面满是泥泞。辛时将热乎乎的纸包拢在身前,一边抱着取暖,一边顺着坊道往家里走,横穿朱雀神街的时候,闻人喊:“辛待诏。”
辛时立刻勒马回头,将胡饼袋子往马鞍侧面的铜饰上一挂,望向声音根源。一抹红色的衣摆向他行来,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他立即在对方的阻止声中下马,拱手作揖:“翟侍郎。才诏对完出宫吗?”
自应太后主政,朝中曾对她有过反对之声的人员自然是被拔得一干二净,其中包括那位带头顶撞过她的前前皇帝党人黄兴和以及其治下礼部。这位后继礼部二把手的翟公,在辛时担任起居郎时曾任门下省拾遗,两人共事一属,算有那么点短暂的同僚之情,如今同为太后效力,交接政令时常有接触,故称得上相熟。
见辛时下马,翟延域急忙效拟,回以相同礼数,一时间惹起路人侧目。他道:“是啊,这两天实在忙了些。我记得你也住大正坊?咱俩邻居,不如一起走。”
辛时欣然允诺,重上马,并佩而行。他知道朝中最近在发生什么大事,应太后临朝称制的第四年,大周王朝又如先帝在世始上“神皇”尊号时那般齐现祥瑞,而且规模更广更大,不仅国都周围,九州各地但凡有些名号的大川大水中都打捞出神迹。
这样犹如尧舜再世的太平治象高兴坏了始作俑者,咳,不是,应太后……也真难为她秘密发号施令在全国各地同时调动那么多人。总之,大周王朝如今正真的军国政者一声令下,一面加急将这些刻着赞言的白璧玉石护送入京,一面在各处发现地修建祠堂纪念,忙坏了朝里朝外一众人,作为掌管祥瑞祭祀、宣发帝王德行的礼部,自然首当其冲。
两人一路走,所谈话题也多离不开此事。翟延域问:“潼关那案子结了,你可听说?”
辛时点头,对两位潼关武将的裁决白日才由太后亲自下达旨意,他身在内宫,不可能不知道消息。这也是由祥瑞生出的纠纷,那些出水的神简或玉石,有一件在扬州,由在当地任刺史的应家人奉送。那位被派出来的应家子侄……年轻人,性情毛躁,大约是急着立功,通关文牒都没带全就往神都启程,行到潼关口遇见盘查,关隘纪律森严,说什么都不让过。
那位应家人,辛时依稀记得是太后的堂侄,一路奉圣令而来,气焰十分嚣张,见武将为难他,扬起马鞭指着对方鼻子骂,“域中皆是我家,田舍汉安敢阻拦”。两位武将估摸着本就对太后摄政有点意见,再听其族人放言大周乃“应氏天下”,心中火气顿起,争执几言不和,撸了袖子,打做一团。
消息传到神都,太后震怒。她本就忌讳人说她窃居正统,年前力排众议给一众母族兄弟封王,两位武将在这时候阻拦应家人过关,简直是犯到跟前来。当即将两位涉事武将下狱,连两人的直属长官、统领潼关驻守事务的左威卫大将军马思道也遭受牵连停职查办,昨日囚车运回神都,三天过后,就要问斩。
“这是不对的,自我大周国始,哪有这样不问缘由的严刑峻法?” 翟延域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判决结果。“检验官牒,那是潼关驻军的责任,曲人杰、花牥两人不过依职行事,就算行为上的确有过失,也该按军中斗殴的标准来量刑。因王公而废法,滥施极刑,叫民如何安?明日我就要上疏,请圣后减刑重新定罪。”
他说到激动处,唾沫横飞,辛时听完却很是无语。他就说嘛,前朝这些多少带点“公正不阿”牛劲的臣子,主动找他一般都不会有好事。翟延域不认可太后大兴土木以及袒护族人的做法,意图谏诤又没有把握,想要把作为内庭官、与太后关系更为亲密的他一起拉下水……他脑子被打坏了才答应这种请求。
他叹气,心想得劝一劝这脑子转不过弯来的忠直老臣,别触犯霉头搅得所有人都不安生,道:“太后为何做此决断,侍郎又不是不知,曲、花二人,错在‘以卑犯尊’,言语间轻慢国母,处死倒也……算不上真的过度量刑。国朝之事,圣人心中自有悬镜,明辨得失,通悉利害,欲以此一例正肃言论,犯不着反对。”
翟延域道:“大不敬罪亦有等列,口头冒犯不过徒刑,事涉国母罪加一等,也止于流刑。轻罪重罚,重罪何以罚,法乃国家重器,西宫即便有计较,也当另布法令,怎么能将两件事混为一谈,顾小而失大。圣人行既有失,为人臣者若不能箴刺讽谏,岂非愧对皇恩?”
辛时无奈地想:你来教育我干什么?决策军国大政的,又不是我。说实话,对太后明显偏私的做法,他打心底也是不赞同的,但不赞同是一回事,反不反对又是另一回事。
年轻待诏转头,向城南投去一瞥。千层万叠的坊内屋檐在眼前缓缓掠过,遮去城墙脚下遥远光景,那里有全神都最大的武侯铺。
自从两年前有农户远从原州入京,告发行宫官员“秘行谋反之事”,天下便大行检举揭发之风。为了接待这些从神都乃至全国各地风尘仆仆赶来的告密者,太后改城南合崇坊武侯铺为狴犴台,所内长安恶少年数人,专门负责“秘审刑事、量判罪恶”,审讯结果直接交至西宫案头,从头至尾不给正经执法机关介入的机会。这时节,哪适合上演什么“君主求讽臣子纳谏”的佳话。
他又劝道:“翟公欲反圣心而行,可有想过后果?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若是惹动宫中怒火,自身遭罪不说,难道忍心妻子也为你伤神哀思,或者遭受牵连?”
“我若为直谏而死,妻子亦荣!”翟延域气哼哼。“辛待诏,你在内庭,日常见圣人起居,更应该行规导劝谏之责。连侍左右者都畏惧天威不敢言,外朝人只会更难进谏,主内受遮蔽,外蒙视听,如何自束德行?”
内受遮蔽……辛时差点从马上翻下来。是的,他承认,和前朝正统出身的官员比,他是缺少那么一点“浩气长存”的意识。可是这么多年来凭借良心行事,所作作为皆公开于朝,没有半点秘密阴谋,即便是那几个意见不时与他相左的老相,也绝对没有谁敢说他因私废公、阿谀主上。
翟延域年纪比他大,作为六部长官,平常训诫年轻官员训诫惯了。但辛时自十三岁入翰林侍墨,至今二十有五,期间十二年历经四朝,从未失西宫恩宠,真论起资历……还不知道谁排在谁前面呢。
因而虽不明说,脸色不免显得有些不好看,话也开始不客气:“翟公大义,某挂记身外物,不敢奉陪。来日翟公名垂千古,定于起居册上从实记述,多为你增几笔美言。”
侍郎宅近在眼前,谈崩了的两人谁也没说要入屋做客,就此分道扬镳。
次日辛时到宫中当值,想到即将一意孤行直言极谏的翟延域,十分头疼。他昨日赌气说替老年侍郎在起居录上多写几笔并非虚言,说实在自己现在算个什么官,辛时并不清楚。他现在的待遇,是按照比翰林院长官翰林监丞更高一阶的品级,从四品下的标准在拿,至于职责,拟制诏占据主要,修起居是跟随上朝顺带,其余三省六部九寺所能囊括的杂活,只要不涉及实业,都能去跑腿。
我今天不应该去前朝,辛时想,昨天翟延域策动他未遂,没准还想来个当场拉人下水。这实在不是个到前朝露面的好日子,年轻待诏思考片刻,扯来一张帛片写下问安数语,又言太常寺容纳符玺事务未毕,要到那头检验进度。找好借口,托人将简信送至未央宫,麻溜地遁出宫城。
不跟随上朝而在外跑办事务是这些年太后默许的行事方式,偶尔玩个消失,不显得奇怪。然而辛时的确也来到太常,核查那用来封放各地祥瑞的木盒绸缎,又过目寺中人写好的赞文,确保其中无用词忌讳。郊祭的歌舞册子同样被送到手上,在这方面辛时不是内行,便叫人奉至礼部,由那些专攻礼仪祭祀的大家们校检删增。
万事完毕,时至正午,于是顺带在太常寺公厅蹭顿午饭,等回到翰林院,果不其然听到翟延域惹怒太后被下狱的消息。他就说吧,有些人非得不听劝,撞了南墙才知道此路不通,辛时“哦”过一声将新闻抛到脑后,到未央宫去汇报上午办成的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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