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2)
第三十章
事情不太对,杨修元想。
如今是昭德四年的冬天,冬至已经过去,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距离他的生辰只隔着一场冬雪和一个新年。介于他今年表现良好,既没有跑去宗庙装神弄鬼,也没有再说“我要娶阿汝做新妇”这样惊骇世俗的话,母亲岑王妃答应他——过生辰的时候,可以三天不温习功课,不去见他大哥那说句话也颤颤巍巍,出口就是典章的太傅。
本来就不该去见太傅。杨修元在心里想。因为太傅是大哥的世子太傅,将来接替父亲成为宋王的也是大哥。至于他,就应该没心没肺地疯玩,运气好的话将来受皇恩眷顾封一个郡王,运气不好就在大哥的庇护下娶一房美娇娘,然后继续在宋国地界里作威作福——
后一件事,是杨修元在父亲的棍棒下才明白过来的,男女有别,他不能娶阿汝做新妇。但他对此接受良好,毕竟谁也没有规定娶了美娇娘就不能和阿汝玩,他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事情不太对,杨修元想。
腊八才过,还未落雪,光秃秃的庭院中枯枝落叶,一片萧条寂静。太安静了,一点人烟没有,往常过完冬至,王府内就要开始摆设数不清的宴会,笙歌慢乐,从日落到清晨,连缀不停。他的父亲毕竟是盘踞一方的诸侯,尽管大部分政务都是丞相、司马、司空,还有许多杨修元叫不上名字的王府下属官员做的,但名誉所归,一到年末,各方的往来格外多。
可是今年没有。杨修元皱眉细思。今年的宋王府门可罗雀,唯一的客人,是在冬至那天前来拜访的同为诸侯王的几位叔叔与伯祖。
亲戚?杨修元越想越觉得疑惑。他和父亲面圣过一次,知道除非圣人下诏命诸侯进京团圆,否则不能无故离开封地。那是很复杂的过程,如同去别人家做客一样,就算他的亲戚长辈们要来宋国拜访,也决计不会像雨后春笋一样毫无声息地突然间冒出来,随后王宅中的一切便都透露着诡异……
院内吵闹起来。杨修元偏一偏头,惊醒依偎在身边同样昏昏欲睡的辛时。这不怪他们,炭盆里热浪焦灼,岑王妃怕孩子受冻,冬月里总是烧足了碳,暖气晕得人一旦无事可做便要打瞌睡,尽管最近一月的碳不知为何热得有些过分,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奇怪气味,像是夹杂着泥屑,又像潮阴阴埋了一个秋天的腐烂树叶,陈旧而令人不安。
保母胡氏也听见动静,将杨修元搁在炭盆边上的手塞回他的胸前,起身出去探看究竟。才走到门口,双扇头的房门突然被巨力踹开,窗上干净明亮的琉璃片迸落一地,胡氏尖叫起来——随后明晃晃的长刀伴随森冷铠甲,一只穿着黑靴的脚踏进来。
地上的琉璃残骸顿时被碾成碎末。
胡氏吓呆了,滑坐在地上。看到刀刃的一瞬,辛时浑身剧烈地发颤,杨修元发觉他的异样,才要去抓他的手,见那武人转过身来面对自己,须发浓野,眦目欲列:
“宋王妻室、诸子,入京觐见!”
即便是王府的骑射师父,也向来和颜悦色,杨修元哪里见过这样满身杀气的武人?当即也和胡氏辛时一样,愣愣地作不出反应,但见门外又走入两人,凶神恶煞,拔出刀分立左右,那打头的便走入室内,一把将杨修元从坐上擢起。
杨修元踉跄一下,抓着辛时的手未松。武人睨辛时一眼,见他年纪、服色皆与杨修元相仿,未作多想,也将他一把抓起,推着两人疾步向外走去。
胡氏还坐在地上。杨修元忍不住回头看她,听头顶一声暴喝“毋多看”,胆战心惊地低头看路,那一句“我娘呢”的疑问也被吓回肚中。立在门口的两人尾随身后,走出院落大门,同样立着两个如人俑般不茍言笑的武者封锁出入,见一行五人出来,在前面开道。
到处都是这样肃杀官兵,廊中屋下,十步一人,充斥着压抑且不安的气息。远远地又有一队人走过来,杨修元还未看清队中是谁,已经被按住脖子压入前院。
穿过数座门堂,景象忽而一空,冷气扑面。他们来到宋王府外,站在身后的武人拿刀背往杨修元膝窝打去,他吃痛往前跌,紧接着被抓住双手按在身后,工工正正跪在地上。
一长排的马车罗列在远处,更为密集的官兵防布其周。有人在车头前宣读着什么,杨修元听不清,地底下丝丝寒气顺着裤腿缠绕上来,逐渐侵蚀地双腿发麻,终于身后一把大力又将他提起来。铁甲攒动的队伍中,杨修元看见站在为首的母亲岑王妃的背影,跟着成年的几个哥哥和未出嫁的姐姐,随后是和他年岁相仿的兄弟——这时候长幼顺序便乱了。
很快轮到他上车。杨修元很少坐车,家中仅备的数十辆车具,是供母亲和姐妹出行用的。规格最高的那辆,叫“厌翟车”,华盖挂幔,坠着数不清数量的珠宝,朱漆质地。车的来源杨修元很清楚,几乎每个身边的小厮侍女阿婆都会和他讲,是他出生那年母亲岑王妃到神都拜见天子时受赐,因此才那么豪华。其余大大小小的车辆,虽然不如“厌翟车”惊艳,但也都精致舒适,没有一辆像眼见的车一样不饰涂漆,空余四壁——连他家仆妇坐的车都不曾这样寒酸。
杨修元被搡进车中。他撞到额头,疼得连声抽气,顾不得体面在地上打滚翻过身想要接住辛时,却见车门“砰”地被摔上,随后铁索的声音响起,似乎将整辆车都锁住。
没有窗户,丝丝微光从车壁与车壁连接处的缝隙中钻入。杨修元抱膝缩在一角,屈辱感油然而生。
他不敢质问,他顽皮,却并非不懂事。眼前情况让他察觉出性命攸关的意味,家里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没能和母亲与兄长说上话,最明智的选择是不要做出任何举动。
铁索哗哗作响,杨修元于是知道又到了一处驿站,沉默地跟着打开门的武人下车。行路已有数十天,他没有在途中遭受过分地苛待,但也没能和任何一个人说上话,这些面相不善地武人似乎只是秉公办事,在严加看管之外对所羁押的宋王一家没有任何兴趣,不多看也不少看任何一人一眼。
时光单调冗长,车中过于昏暗,致使晚上也睡不好。杨修元迷迷糊糊地躺倒半夜,忽然转醒,察觉驿站中火光不知为何比先前都要明亮。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凑到门前想偷听动静,耳中忽然落入一阵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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